第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哇!小丫头!我吻了吻她,在她耳边悄悄说:


    “五月十七日是你的生日吧?我会记住的!”


    此时,第二次广播又响了,杨洁匆匆跑来,大叫:


    “七点钟吃晚餐,菜都帮你们订好了!到时候,服务小姐会来请你们。”我放下小草,推他们下车。大家慌慌乱乱,还急着要说话。此时,初霞忽然钻出车厢,对我大叫:


    “车上的棉被很干净,我看那四个睡袋用不着了!”


    我如释重负,一路上就觉得这四个睡袋累赘极了。这时,迅速地就打开旅行袋,拉出一个个睡袋来,初霞看我把睡袋交给了朱娅,她又叮咛朱娅:


    “将来,放在我们的四合院里!”


    朱娅忙不迭地点头,好像四合院里早就有了似的。


    终于,送行的人都下了车,就在月台上对我们挥手。我们挤在大玻璃窗前,也不停地对他们挥手,隔着玻璃,彼此还在大声喊话。只听到杨洁的大嗓门,在不断地喊着:


    “别下错了车!到武昌下!不是汉口!”


    亏她这么一喊,我一直以为武汉已被长江大桥,并为一市,原来还分汉口、武昌和汉阳!


    车子“轰隆”一声开动了。我们彼此挥手,彼此喊叫。就在此时,我忽然看见月台上,有个少女从人群后面转了出来,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,对着我的窗子痴痴凝望。我大叫一声:“是卢马!”我慌忙对卢马挥手,我这一挥手,卢马有了反应,她举起手来,也对我挥着挥着……她孤独的影子,在偌大的月台上,显得好小好小。她的出现简直像是电影中的情景,我心中酸酸的,爱哭的卢马,可别哭啊!剪不断的乡愁12/42


    车子开始加快了速度,越来越快,月台上的人,在一刹那间,全失去了踪影。我挥舞着的手,随着月台的消失而终于停了下来。我倚窗而立,不忍遽离。别了!壮丽的故宫,和残破的圆明园,以后都将叠映在我的记忆里!别了!北京!我心里喊着:“别了,我北京的朋友们!别了!卢马!我抬头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致,看到一棵棵的大树,都长满了叶子。不禁联想到我初抵北京那天,树木还是秃的,仅仅十二天,树叶已从没有到新绿,从新绿而繁盛,在北京,春天是如此短暂!我不禁想起前人的几句词:


    “来是春初,去是春将老,长亭道,一般芳草,只有归时好!”来是春初,去是春将老……我咀嚼着这些句子,感到如飞的火车,正把我远远带离北京。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……唉!我那还没有弥补的乡愁,竟又加入了几许离愁!十一、在火车上


    火车很快地离开了北京。


    我始终贴着玻璃窗站在那儿,眼光仍然不肯离开车窗外的景物,心中仍然荡着离愁。有那么一刹那,我那种“不真实感”就又盘踞心头,回旋不去。这种“不真实感”是自从来大陆,就经常萦回在我心深处的。不敢相信我来到了北京,不敢相信我离开了北京,不敢相信我在这儿能交到朋友,不敢相信南北亲人都能会面,不敢相信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,将要到武汉、三峡,及更远的地方。浮生若梦。我们这一代的人生,历经烽火别离,如今的归去来兮,就比任何的梦境更似是梦!我正沉思,鑫涛已经欣然发现,车上有茶叶,有茶杯,有热水瓶。这对爱喝茶的我们来说,实在太方便了。我随身带来的茶杯都可以不用,更别说那两个“奶瓶”了。鑫涛沏好茶,拍拍我的肩:“不要对着车窗外面发呆了,天都快黑了。好好坐下来喝杯茶吧!”我把心思从车窗外面收回来,这才开始打量我们的包厢。小小的包厢,有上下铺四张床,上铺是空的,所以一个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。两排床的中间,有张小桌子,桌上有台灯,桌下有热水,窗台上还有盆小小的花。一切看来,雅洁可喜。来大陆前,曾看过许多报道,说大陆火车上的脏和乱。我想,真要享受大陆的火车之旅,大概就只有像我们这样,买卧铺和包厢票吧!我坐下来,喝了一杯好茶,离愁稍敛,对未来的旅程,又充满了憧憬。不过,此后的二十八天行程,没有杨洁的安排照顾,不知会不会出毛病。我正想着,初霞和承赉已在外面敲门,我打开门,他们两个捧着一堆食物、矿泉水、干粮……往我“房间”里走了进来,初霞嚷着说:


    “火车上的饭菜,是不能吃的!你们这些日子吃得太好了,等会儿一定会不习惯。这里有干粮,还有生力面,大家分一分,半夜里饿了,也可以泡生力面吃!”


    有初霞同行,实在是太好了。初霞在我床沿上坐下来,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叠修剪过的白报纸,交给我说:


    “这是杨洁昨晚连夜剪的,我们一人一半!”


    我拿起来一看,是一叠纸圈,我愕然问:


    “这是做什么用的?”“给你上厕所用的呀?”初霞说:“车上的马桶,可不像建国饭店的私人浴室,所以,杨洁连夜剪了这些纸圈圈,垫在马桶上用,免得我们嫌脏,不敢上厕所!”


    哇!杨洁此人,我真服了!(回台湾后,我常向朋友说:如果你要去大陆,必须先认识杨洁!)我收下了纸圈、生力面、小点心、矿泉水……初霞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瓶子,里面是浸着酒精的药棉,我问她做什么,她说:


    “等会儿去餐车,要消毒一下餐具!这以后的旅途,和北京不一样了!”“对!”承赉接口。“去年我们从上海乘火车到北京,餐桌上的桌布,都是好多人用过,也不换的!”


    听起来不太妙。好在,我心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,再加上诸多好友,又给了我这么多“物质支援”,从吃的,到用的,到消毒的。全有了。所以,当我们四个走进餐车去的时候,我已对这顿晚餐,不抱什么希望了。


    但是,出乎意料的。我们的桌布是新换的,筷子是免洗的,碗盘也还算干净。服务小姐,对我们十分和气,也十分殷勤,上菜上汤,都笑嘻嘻的。以至于初霞的酒精药棉,就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用。等菜上全了,居然有七菜一汤!虽然不能和北京的菜相比,倒也差强人意。承赉一面吃,一面点点头对我说:“这绝对是特别安排的,杨洁这人神通广大!”


    “以后没有杨洁,我们怎么办呢?”初霞立刻忧愁起来。


    “别急,”鑫涛安慰她。“船到桥头自然直!”


    “只怕船到桥头,就是不直啊!”初霞说。


    我这才发现,初霞对我们此去,确实有“前途茫茫”之感。显然,我们被“保护”、“被“照顾”的时期过去了。以后真要靠自己了,但,我想起杨洁的“锦囊”。我拍拍初霞的手背:“别怕!我们还有好多锦囊妙记呢!”


    “你看,杨洁的力量如果到得了火车上,一定也到得了武汉、长江、成都、昆明的!”鑫涛说。


    “哇!”我叫着。“如果我是杨洁,我现在的耳朵一定很痒!”


    我们都笑了。吃完晚餐,回到车厢。我拿了杨洁准备的纸圈去上厕所。走进厕所,我就大大一愣。原来,火车上根本没有马桶,和若干年前台湾的火车一样,采用的是蹲坑!如此细心的杨洁,怎么不知道火车上没有马桶,居然连夜给我们剪纸圈!我觉得又有趣又好笑。走出厕所,迎面就看到初霞,她急急地问我:“纸圈好用吗?”“好,好,好!”我一叠连声地说:“你进去吧!”


    等初霞走出厕所,我们不禁相对大笑。初霞一面笑,一面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以后不要老提我的奶瓶了。杨洁的纸圈,和鑫涛的大枕头,都是异曲同工呀!”我笑着回到车厢,却赫然发现,鑫涛已将他的大枕头从箱子里拿出来,当靠垫一样垫在身后,伸长了双腿坐在床上,非常舒服地在看书。看到我惊异的表情,他得意洋洋地笑笑说:“万一你回台湾,写篇大陆行什么的,别说我的大枕头一路没派上用处!你瞧,坐在大陆的火车里,靠在自己的枕头上。全大陆,大概只有我这么唯一一个,懂得‘享受’的人吧!”这人实在有些狡猾!他早已把我的心思摸透,居然先下手为强!我摸摸床上的枕头,虽然不大,也够柔软,何况还有上铺的枕头可以挪用!我把棉被枕头布置一番,让我自己也可以坐得舒舒服服。但是,回头看鑫涛,他“窝”在他那大枕头里,看起来还真“惬意”,不禁对他的枕头,有些嫉妒起来。火车有规律地晃动着,车声隆隆。只一会儿,鑫涛已阖起眼睛,朦胧入睡了。我却清醒得不得了。我过去推了推他,把他推醒。“不许睡觉,”我说:“我要聊天!”


    “嗯”,他振作了一下,睁开眼睛来:“好,我们聊天,你要聊什么?”“聊对大陆的印象!”“唔,”他哼着:“题目太大了!”


    “我觉得……”我开始说:“如果有一百个人回大陆探亲,大概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经验。因为每个人的遭遇、经过,和亲友都不一样。这次我们来以前,抱着一种必然会吃苦的心情而来,结果,我们并没吃到什么苦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要太乐观,”鑫涛打断我。“你的大陆之行等于还没开始!你只是住在北京十二天,被许多亲朋好友‘宠”了十二天。你有的,只是‘被宠’的经验!”


    我愣了愣。他说的倒也不错!我的那些北京好友,确实人人“宠”我。真正的大陆,或者还要靠我以后的体验。我沉思了片刻,说:“我们两个先约定好吗?以后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,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,甚至,会让我们很不愉快的事……我们彼此一定要互相提醒,要忍耐,也要包容!我们绝不要以台湾的生活水准来要求大陆,……那一定是自讨苦吃的,你说对吗?何况,我们这一路下去,等于是游山玩水,山和水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,对不对?”


    他没回答,久久无声。我再看他,哈,他已酣然入睡。而且,打起呼来了。我呆了呆,真想推醒他继续讨论。但,他已经鼾声雷动。看来,推也推不醒了。


    整夜,鑫涛的鼾声,火车的隆隆声,如交响乐般齐鸣。我在这交响乐中,也依稀入梦。但,我在旅行中,一向有失眠的老毛病。所以,睡没多久,就醒了过来。拉开窗帘向外一看,湖光山色,若隐若现。天际,晓月未沉,晓星初坠……一片淡淡的晨雾,正轻轻地,缓缓地向整个大地布满。我呆呆地注视着,所有的睡意都没有了。


    我就这样迎接着曙色的来临。逐渐的,窗外的景致由模糊转为清晰。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园如飞般消逝。四月,正是油菜花的季节,金黄色的油菜花,灿烂地映在初升的阳光中,闪耀着光华。偶尔,会经过一些淳朴的农村,屋瓦叠着屋瓦,红门映着红门,小小的农家,都有小小的四合院。屋顶上,常装饰着两只对立的鸽子。屋角,偶尔还有上翘的飞檐——中国人的建筑,即使在农村,也有它特有的韵味。农村之外,是阡陌与阡陌的交错。水塘在阳光下,璀璨得像一面面镜子。有些早起的人,居然背着钓鱼竿出来钓鱼了……这一切的一切,对我来说,是十分熟悉的,这就是典型的中国人的农村!我面对这片无语的大地,不知道为什么,竟然也深深感动起来。车子在上午十一时,抵达了武昌。


    我们住进了长江大饭店。然后就开始了我们的武汉之游。剪不断的乡愁13/42十二、归元寺与黄鹤楼


    到了武汉,不能不去归元寺。到了武汉,更不能不去黄鹤楼。这是曾虹说的。我们在武汉,是由两位美丽的小姐接待。一位是体协的曾虹。曾虹个子不大,年纪很轻,长相非常甜美。鑫涛一见,就想说服她到台湾来拍电视,后来才知道,她根本就拍过电影。另一位小姐名叫林再文,身材修长,纤秾合度,有挺直的鼻梁和闪亮的眼睛。说话极斯文,做事却极麻利。


    归元寺对我来说,很陌生。我从没有研究过这个寺庙,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特色。等我们一去,我才发现它的古拙。不论是大门、大厅、大殿,都古色古香,丝毫没有现代化的痕迹。归元寺中,最出名的,是五百尊罗汉。


    这五百尊罗汉,每个大概都有真人大小,雕塑得栩栩如生。大家背对背,排排坐地坐满了整个大殿。五百罗汉,每个罗汉都有他们自己的名字和长相,个个不同。我们一走进这大殿,就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;只见许多游客和善男信女,大家也不拜佛,也不欣赏,都绕着众罗汉走来走去,嘴里念念有辞。我们正惊讶着,林再文已经忙着对我们解释:


    “这五百尊罗汉,每个的相貌不一样,每个的故事也不一样。来参拜的人,可以从任何一个面前开始数,一个个数下去,数到自己年龄的那个罗汉,就是你的本命罗汉。这罗汉代表你的个性、遭遇,和未来。据说,灵验得不得了,你们要不要试一试?”林再文的话才说完,我们一行四人,已一哄而散。各人都去选定一个自己喜欢的罗汉,开始大数特数起来。我数到了我的“本命罗汉”,抬头一看,法相尊严,慈眉善目,再看名字,原来是“无忧眼尊者”。不知我以后生命中,是否放眼天下,皆能无忧。但,我一向主张,人如果活着,就应该活得快乐。这“无忧眼尊者”在字面上解释起来,似乎和我的个性非常吻合。我心中一喜,不禁心悦诚服。慌忙去找鑫涛。要看看他的“本命罗汉”是哪一位?找了半天,才看见鑫涛正拿着笔和纸,对着一尊罗汉在名字。一见到我,鑫涛急忙说:“快来快来!我的国文根基不够,这本命罗汉的名字居然认不得,你快来帮我解释一下!”


    我抬头一看,这位尊者的名字十分奇怪,是“□边尊者”。这下把我也考住了,生平没见过这个“□”字,更别说它的意义了。我呆了呆,再看那位罗汉的长相,却面团团如满月,列着嘴正笑得高兴。我回头看鑫涛,忽然觉得他和那罗汉的面貌,有几分相似!我笑笑说:


    “不必苦苦追究罗汉代表的意义,你只看他笑口常开,就够了!”“大概每个罗汉,都是笑口常开的!”鑫涛说。


    “那才不!”我说:“我一路看过来,有的很凶,有的横眉怒目,也有的很忧愁。”“真的吗?”鑫涛问,原来他急急找“本命罗汉”,都疏忽了去欣赏每位罗汉的不同之处。


    于是,我们又重新去欣赏这五百罗汉,才发现确实个个面目不同,表情不同,雕工精致,是艺术的杰作!我们在细细欣赏时,走来走去,都碰到初霞。不知怎的,鑫涛这位“贤妹”,一直左那儿左数右数地数不停。等到她好不容易停了下来,又拿笔左记右记地记不完。我忍不住问她:


    “你还没有找到你的本命罗汉吗?”


    “不是呀!”初霞说:“我的本命罗汉是找到了,我又找了我大儿子的、小儿子的、干儿子的,现在正要去找我干女儿的!”我一听不妙,初霞交游满天下,她这样一个个找下去,非找上三天三夜不可!我当机立断!跑上前去,笑着拉住她:


    “别再找了!你代找的不灵,要亲自找的才灵!”


    “真的吗:”初霞半信半疑。“我问问和尚去!。


    “也别再问了!”我说:“否则,我们就没时间去黄鹤楼了!”


    初霞总算忍住,没有继续去找。当我们驱车去黄鹤楼时,她还在遗憾着;怎么忘了帮杨洁找一找!还有韩美林呢!还有小草呢!还有……还有……还有……呢!


    我虽然不知道归元寺,我却认识黄鹤楼。


    我认识黄鹤楼,是从唐诗上认识的。崔颢的“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,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”已经把天下有关楼台的题诗都弄得黯然失色。在我心中,黄鹤楼如果是以“楼”出名,不如说,是以“诗”出名,而且,我知道黄鹤楼已经几度毁坏,几度重修。对“重建”“古迹”,我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。


    但是,真的到了黄鹤楼,我却吓了一跳。


    怎么都没想到,新建的黄鹤楼,是如此壮观!完全发挥了楼台亭阁的极致。因为它太“新,所以有些耀目。和归远寺比起来,前者是“古朴”,后者是“壮丽”。黄鹤楼采取了比较华丽的颜色,豆红色的柱子,黄色的琉璃瓦,中间的窗格,一律嵌上绿色的雕花。正楼有六十个飞檐翘角,每角都悬上金色风铃,真是好看极了。在正楼的前方,还有三层大广场,广场前面是大门,两边是偏殿,左右再加上两个亭子,黄鹤楼整体的建筑是一个建筑群,并不是仅仅一个“楼”而已。在走进正楼以前,可以看到一个用青铜铸造的“黄鹤归来”的铜雕,高五米,重达一吨半。据说古代大禹治水,天上玉帝为了拯救百姓,派了龟蛇二将,变成两座大山镇宁长江,果然平息了水患。所以,黄鹤脚下,有龟有蛇,我对这铜雕的兴趣并不很高,总觉得造型太“现代化”。但是,我对楼前柱子上的一对对联,却十分喜爱。那对联写的是:


    由是路入是门奇树穿云诗外蓬瀛来眼底


    登斯楼览斯景怒江劈峡画中天地壮人间


    如果不登黄鹤楼,绝不会了解这对联的气势。上了黄鹤楼,每层都有回廊,可以四面八方眺望大地。长江,武汉三镇、长江大桥和汉水桥都尽收眼底。我们四个人,和曾虹、林再文,都一直爬到了最高的一层。迎风而立,面对长江,这才真正领悟“登斯楼览斯景怒江劈峡”的“画中天地”。


    很多人不喜欢新建的黄鹤楼,说它俗气。我和鑫涛自认是俗人,俗眼观之,仍然颇被它的气势所震慑。在楼中,陈列了历代被毁的黄鹤楼原来模型,我们两个看来看去,还是觉得现在的黄鹤楼最雄伟。


    武汉,在我们的行程中,它只是一个落脚之地,并非我们行程中的“重点”,没料到,它也带给我们相当大的意外。那晚,林再文的上司张维先请我们吃饭,我们又吃到了北京所吃不到的东西,像八卦汤,东坡饼,湖北豆皮,和著名的花鲴鱼。据说,花鲴鱼只有长江里才有,非常剽悍,也非常难以捕捉,所以,极为名贵。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花鲴鱼,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,觉得其味鲜美,名字也新奇。


    我们在武汉只停留一天,第二天就要上“隆中号”(船名)去游三峡。在这一天里,我们去了归元寺,去了黄鹤楼,。晚上又赴张维先的宴会。这一天,过得实在很丰富,节目也排得很紧凑。当宴会散了,我们到了下榻的长江大饭店,四个人都很累了。但是,我绝没料到,“欧阳常林”却选在这个时候登场了!剪不断的乡愁14/42十三、欧阳常林与隆中号


    那晚,我还有一个预定节目,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将带他的全家,来旅馆中和我再聚首一次。所以,我回旅馆,就急着想上楼,怕让唐昭学等得太久。谁知,我们一走进长江大饭店的大厅,就见到一群男男女女,扶老携幼的等在那儿。再一问,才知道他们居然是香港友人老吴(曾和我赌四个金戎指)的亲人。于是,鑫涛留在那儿,款待老吴的亲人。承赉和初霞太累了,已先上楼。我一个人走往电梯,心里还在纳闷,送我们回来的曾虹,不知道跑到吧儿去了?


    我正埋头往电梯走,忽然间,就有一个人拦在我前面,很快地问:“请问是不是琼瑶?”我一抬头,看到一个年轻人,挺拔修长,西装笔挺,肩上背着照相机。浓眉大眼,面貌严肃,。双目炯炯地盯着我。。我当时就一愣,觉得这人的眼光中颇带怒意,而他的声音却是我熟悉的——有我家乡的湖南口音。我还来不及回答,曾虹已冲了过来,非常抱歉,又非常为难地看着我说:


    “他是从湖南赶过来采访你的记者,我已经向他解释过,你不希望被采访,但是他坚持要见你!”


    自从我到北京,我就一路被记者追踪。所以,杨洁早就有一封锦囊给每站接待我们的人,告诉他们要注意的事项。其中,第一条就是:请婉拒记者采访!。显然,曾虹初和记者交手,就打了败伏。我对曾虹示意没关系,然后我看着来人,想向他婉转说明我不愿意被打扰的心态。我还没开口,他已经急急递上了他的名片,说:


    “欧阳常林,我是湖南电视台的记者!”


    欧阳常林,。当时,我除了觉得他的姓比较小见以外,并没有特别的感觉。我怎么也没想到,大陆地广人稠,总有一些特殊人物,我既然见识了杨洁、张宝胜……我就还会遇到一位欧阳常林,我看看名片,再看他,正想说话,他又抢先说了:“听说你来武汉,我今天特地从长沙赶来!”他吸口气,清清楚楚地问:“请问你,你是湖南人吗?”


    怎么,语气不善呢!我又一怔,答:


    “我是湖南人!”“你这趟旅程中,预备回湖南吗?”他再追问。


    “不”。我坦白地答:“我不预备回湖南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加重了声音,铿然有力,咄咄逼人的。“你已经到了湖北,为什么对你的家乡过门而不入?”


    我为之愕然。一时间,竟答不出话来。想当日在北京,晓蕾也曾问我,为什么不回湖南?晓蕾是我心爱的表侄儿,叫我一声姑姑,我对他都没说任何理由。后来,代杰表哥和代训表姐赶到北京去见我,代杰对我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:


    “你这次不回湖南,是绝对正确的。”


    当时,我与代杰交换了一个凝视,千言万语,尽在不言中。我想,代杰来自我的家乡,他这句话的意义,比任何话的意义都深长。可是,我现在没办法去对一个陌生记者,来分析我对家乡的“情结”。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。这个,湖南人脸上有属于湖南的执拗,眉间眼底,带着刚毅和果决。这是张有棱有角的脸,提出的也是有棱有角的问题。忽然间,我觉得“很累”。我觉得我没有义务,站在这旅馆大厅中接受“审判”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,”我简短地说,“那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,我不想谈这个!”“那么,你能不能透过电视,对你的湖南乡亲们说几句话?”我四面看看,没看到摄影机,他似乎看出我的思想,立刻说:“只要你接受访问,我马上调摄影机来!”


    “不!”我慌忙摇头。“我不想接受访问,也不想说什么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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