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似这般,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”


    圆明园,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。但是,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。会去动物园,并不是很偶然的,从到北京,我就闹着想看“熊猫”!我生来喜欢小动物,家中养了狗、养了鸟、养了鱼,还养了一只松鼠猴。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,早就兴致勃勃。到北京后,每次车子经过动物园,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,我总会大叫一声:


    “哦,熊猫!”虽然想看熊猫,但是,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,始终抽不出时间来。那天早上,史蜀君和辜朗辉,和我谈到正投机,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。于是,我们又是一大群人,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。一走进动物园,我就发现,动物园跟我的年龄已经脱节了。那天的天气,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,炎热无比,烈日高照。动物园中挤满了大人孩子,大的叫,小的跳,我简直站都站不稳。动物园中当然有“动物”,有“动物”的地方必然有动物的特殊“气味”,“这种特殊气味”加上“人味”加上“暑气”,对我扑面而来,我立即“醺然欲醉”,快晕倒了。


    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,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,她立刻说:“我们去找熊猫吧!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,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!”但是,熊猫在哪里?这动物园已经十分破旧,又大而无当,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,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。杨洁一马当先,到处冲锋陷阵找熊猫,找了半天也没找到,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:“怎么晓得你琼瑶要逛动物园?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。你必须知道,我上次来动物园,是我儿子扬扬三岁的时候!”“现在扬扬多少岁?”我慌忙问。


    “十八岁!”我愣了愣,非常困惑。


    “难道你们不看熊猫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哈哈!”杨洁冲着我笑:“咱们北京人不看这个,咱们看京戏!”言下之意,我闹着要看熊猫,实在有点儿“土”。初霞和承赉,早已经热得直冒汗,大家逼着杨洁,赶快把熊猫找出来,好结束这一趟又累又苦的节目。


    “不管怎样,熊猫是一定很有趣的。”承赉安慰我,“那是国宝啊!”“是呀!”我也振振有词:“国宝不能不看呀!”


    好不容易,大家找到了“熊猫区”。


    因为我是闹着要看熊猫的“主角”,大家又吼又叫又欢呼的嚷着:“熊猫在这儿!熊猫在这儿!”


    一面嚷,一面簇拥着我,把我往栅栏边推去,史蜀君和辜郎辉非常热情,硬把人群给挤出一条缝来,把我和鑫涛塞了进去。鑫涛拿着他的照相机,蓄势以待,要给熊猫拍几张好照片。我踮着脚尖,拼命往栅栏里看,看了半天,总算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动物。(我总以为熊猫是白色黑眼眶的,但北京的熊猫,一定没人给它洗澡,再加上北京风沙大,这两只熊猫已无白毛,全是灰毛,脏得不得了。)我心里好生失望,但是,仍然希望这两只“国宝”出来迈迈方步,让我好好欣赏一番。可是,一只懒洋洋的,就是躺着不动,另一只在我们大家又嘘又叫又嚷又拍手鼓励之下,终于站起身子,走出栅栏,史蜀君慌忙喊:“平先生,快照相!”鑫涛前后左右的对距离,那只熊猫摇头摆尾,抓耳挠腮的,非常不安静,似乎烦躁得很。后来,那天晚上,在我们的日记本上,关于“熊猎”,鑫涛写了这样一段:


    “今天北京的天气,烈日高照,炎热不堪,动物园又挤又旧,实在没有多大游兴。更不可思议的——动物园的国宝熊猫——一只在午睡,怎样也叫不醒。另一只在散步,两只都有共同特征:十分脏。散步的那只熊猫,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,当我好不容易对准焦距拍照时,它却用屁股对着我——


    原来是当从出恭也!”这就是我们看“熊猫”的经过。


    那天回旅馆时,史蜀君拍着我的肩,热烈地说:


    “下次你来上海,我再陪你去看熊猫,我们上海的熊猫不脏!很好看!”我笑了。事实上,不管熊猫脏不脏,不管它正在办“大事”“小事”,它仍然是难得一见的熊猫。只是,对我而言,“久闻大名,如雷贯耳,今日一见,不过如此”的俗语,却在熊猫身上兑现了。剪不断的乡愁10/42


    九、北京的四合院·北京的卢马


    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天。这十二天里,我认识了好多好多的朋友,到过好多好多的名胜古迹,吃了好多好多餐饭,见过好多好多亲人,其他,还发生了好多好多事,几乎写不胜写,说不胜说。直到如今,我还惊异着,我怎么可能在十二天里,做了那么多的事?记得出发到北京前,有位作家说我会得“营养不良症”。事实上,我自从到北京,就每日大宴小宴,从没停止。吃得我撑着,到后来,不敢磅体重,只觉得衣衫渐紧。北京的一流餐厅,都很干净,服务也十分周到,并不像外传的那样“阴阳怪气”。初霞曾对我说:


    “你绝不能以你的经验,来涵盖大陆的一切,因为,你被大家照顾得太好了!过了时间就吃不着饭的事,确实有的!”


    我相信也是如此。但,“过了时间”又何必一定要强人所难,要人给你饭吃呢?我总觉得,人在旅途中,入境随俗是件很重要的事。话说回头,我在北京,每餐都吃得非常考究,其中印象最深的,是刘平和沈宝安,请我去北海的仿膳斋,所吃的那一餐。仿膳斋在北海边上,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宫,如今改成餐厅,据说由御厨传下来的师傅掌厨,供应当年慈禧太后的“御宴”。刘平订的那一间房间,当初是慈禧太后看戏的小戏厅,整个房间,金碧辉煌,从墙壁,到柱子,到横梁,到屋顶,全是精工雕刻着。坐的是紫檀木的龙凤雕花椅,用的是细瓷的龙凤雕花杯。这餐饭,未吃已经让人目不暇给。然后,上的菜也十分清爽可口。我尤其喜欢那里面的几道小点心。


    小点心的名目很多,都非常细致,像碗豆黄、白云卷、小窝窝头等。我连天来,吃腻了山珍海味,这时吃到如此爽口的小点心,就一直吃个不停。由于我这么爱吃,后来,我在北京的日子里,沈宝安总是订了仿膳斋的点心,一盒盒送到我旅馆来,连我离开北京上火车那天,她还订了一大盒给我在火车上吃。瞧,我实在是被照顾得太好了!


    除了仿膳斋,北京的“吃”并没有太诱惑我,著名的北京烤鸭太油腻,我不爱吃油腻的食物,所以吃过一次就没再吃。北京的餐馆,除了仿膳斋颇具特色以外,给我印象很深的,是杨洁请客,带我去的“四川餐厅”。


    四川餐厅的菜,和我们后来真正到四川,所吃到的地道川菜,是有相当距离的。但是,四川餐厅的建筑,却让我颇为震动。原来,这家餐馆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装修成餐厅的。那住宅是中国标准的四合院。由好几重四合院组成。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院子,然后,东南西北各有房间,每间房间都画栋雕梁,围在房间正中的又是小巧精致的院落。房间外面,是曲折的回廊,充满了古色古香。我这一看,当场就迷上了四合院。对中国这种四四方方,有大院,有小院,有回廊,有柱子,有花窗和格子门的建筑,赞不绝口。初霞看我这么爱,拍着我的肩说:


    “我们在北京弄一幢四合院如何?”“说得不错,”我说:“别忘了,我一年只能回来探一次亲,有个四合院,也没办法住呀!”


    “这个你完全不用操心,”杨洁慌忙接口:“你瞧,你的朋友这么多,你不住,我们帮你住!”


    “是呀是呀!”初霞兴致勃勃,说的像真的一样:“我们一定在四合院里,为你保留一间房间。你下次探亲时,就不必住旅馆了。至于我和承赉,没有什么限制,我们可以一年来好几趟,帮你看房子!”“当然,”承赉也接口:“房子里必须有现代化的卫生设备!需要改装!”“这没问题。”韩美林说:“改装,室内设计,全包在我身上,连室内的陈设,也都是我的事!”


    “完了!”朱娅笑得灿烂:“给他一装修,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,他那些瓶瓶罐罐,陶器,铜铸,大雕塑品……全到四合院里去了!”“哇呀!”初霞大叫:“那我们的四合院,岂不成了陶艺馆?”


    “成陶艺馆没关系,”承赉说:“一定要有两间大厅给我们唱戏!”他越说越高兴:“我们正缺地方票戏呢!”


    “可以唱戏吗?”杨洁这个大戏迷,一听说唱戏,兴致全来了。“我们赶快去找四合院!北京的‘小梧桐’里,全是四合院。赶明儿我们就去‘小梧桐”里钻一钻!”杨洁说着说着,忍不住就摆开架势,唱了两句,好像脚下踩的,就是四合院的大厅一般。就这样,“四合院”成我们这一大群朋友的话题了。无巧不巧,几天后,李世济请我们去一个地方听大家清唱,是他们京戏界聚会的所在。我们一走进去,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筑——标准的四合院!杨洁碰碰我的肩,悄声说:


    “不错吧?可惜,这是马连良的旧居,现在,拨给京戏界,用来聚会研究的地方!”我笑了,心想,谁有这么大的野心,来弄一幢马连良的旧居?不过,那天,我在这幢四合院里,却享受到一生都没享受到的耳福。我听到了李世济的清唱!


    自从来北京,我就逐渐进入情况,李世济,绝对是个人物!但是,没有听到她唱,还是不能了解,为何我所接触到的人,个个对李世济如此倾倒!我们去的那天,国画大师李可染和李师母带着儿子孙女一起来,李小可拿着录影机,兴冲冲给大家录影。座上佳宾云集,一交换名片,全是艺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。那天,李世济知道我不懂戏,特别把她的唱词,全写下来给我,再唱。她唱了一段“文姬归汉”,又唱了一段“抗婚”“哭坟”。我这才领悟到李世济的魅力,她不但有金玉之声,而且唱得非常入戏。声音里的感情已十分丰富,她的表情更抓住了每个听众的视线,一曲“文姬归汉”,她唱得眼泪汪汪。唐在灯为她操琴,两人间配合得天衣无缝。当她唱完,全场掌声雷动。连我这个不懂戏的人,也被她深深感动了。


    那天,很多人都接着表演,散会时已是黄昏,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,忽然对我说:


    “四合院的事,大家都会帮你留意!”


    哎呀!怎么人人都知道了?完全像真的一样呢!


    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,她热心地说:“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,不知道怎么付版税,或者,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!”


    亚芳,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,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,当我看房间,订房间时,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,一直对旅馆经理说:


    “给她最好的房间,然后我们再来结帐!”


    为什么?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,立刻,我就拒绝了。亚芳是个诚诚恳恳的中年女士,并不很善于言词。看我很困惑的样子,她递上了名片。可是,我仍然很迷糊。因为,那时候,我还根本不知道,我的小说,已在各个出版社,出版得十分热络。


    后来,亚芳经常来看我,我们谈着谈着,也就谈熟了。但,在北京,我每天都要见许许多多的人,也和许许多多的人合影留念,有些人,我见过许多次都记不住名字。亚芳有件事让我记忆深刻,有天,她拿了一叠他们帮我照的照片给我。给到最后一张,是我和亚芳两个人的合照,她忽然把这张照片往自己皮包里一塞,呐呐地说:


    “这张不给你了!”“为什么?”我问她。“你有底片,可以再洗呀!”


    她抬起眼睛,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。
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”她坦白地说:“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。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,对你,大概没什么意义吧!”


    她那忧伤的语气,使我顿时一怔。难道,我在这些日子里,曾经忽略过她吗?我注视她,清清楚楚地告诉她:


    “你是亚芳,我怎么会不记得你?我到北京的第一天,你就在照顾我呀!”亚芳眼睛一亮,脸就红了。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,同时,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。至今,她那笑容还常浮现在我眼前。无独有偶,要帮我物色“四合院”的,除了作家出版社外,还有工人出版社。大家言之凿凿,事实上,直到我们离开大陆,“四合院”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“梦”。


    我在北京十二天,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。知道我的小说,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七八十万册,对我来说,简直是个“震撼”。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。我想,“读者”是每个“作者”最大的安慰,那种安慰,使我对出版权问题,版税问题,都变得“淡然处之”了。但是,当有一天,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,那本书名叫“喷泉”,冒我的名而出版,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。接着,又有“风里百合”,“忘忧草”等假书出现。等到有本“蛇女”拿到我面前来时,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!我翻了一翻,心里难过极了,第一次了解到,“版权”的重要性。一个台湾作家,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?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问题!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,某些书不是我的“原著”?这是更大的问题。面对这些问题,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。就在我陷入这种“不快乐”的情绪中时,卢马出现了。


    那晚,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,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,说:“楼下有位女学生,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,希望见你一面,你见不见她呢?


    我有些犹豫,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,但是,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:“我都被她感动了呢!”


    她都被感动,我怎忍心不见。于是,我请她上楼来。


    打开房门,那少女站在门口,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,脸颊红红的,紧张得直往嘴里吸气,半天都说不出话来。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,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。关上了房门,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,于是,我笑着说:


    “我是琼瑶,你呢?”“卢马。”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,眼睛直直地瞪着我,不相信似的,做梦一样的。“卢马。”我说:“很奇怪的名字啊!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?”剪不断的乡愁11/42


    “因为我爸爸姓卢,我妈妈姓马!”她简单地解释,一对乌黑的眼珠,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。忽然,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:“你是琼瑶?你真的是琼瑶?我看了你许多小说,认为全世界,只有你能了解我,而你却离我那么远,你在台湾呀!”“可是,现在,我在你眼前呀!”我说。


    我这样一说,卢马却在刹那间,掉下泪来。她一落泪,我的心就痛楚起来,我慌忙把这大女孩(十九岁,正要考大学)拥进怀中,抚摩着她的背脊,我一叠连声说:


    “别哭呀!有什么话,就对我说呀!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,你瞧,你见到了我,不是吗?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……”我一面说,卢马一面哭。好半天,卢马才擦掉眼泪,羞涩地看着我,说:“能见到你,我太幸福了。这么幸福,我就忍不住哭了!”说着说着,她又掉眼泪,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,她说:“我带这个来送给你,我知道你爱狗!你很多的事,我都知道,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,只要有你的报道,我就把它剪下来!”她用泪眼看着我,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:“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,是你,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,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,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!”


    哦,卢马,你太美化了我!你也太神化了我!事实上,我那么平凡。只是,我也曾有过十九岁,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情怀。于是,我握着她的手,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同点。她认真地听,认真地思考,最后,她热烈地注视着我,真挚地说:“我一直就知道——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!”


    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。我这才坐下来,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,有张卡片从里面落下来,上面写着:


    “让这只小狗,代替你的欢欢乐乐,陪伴你的旅程!”


    欢欢乐乐?我愣住了。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,我给它们取名叫“欢欢、乐乐”,这还是最近一年的事,她怎会知道呢?我苦思中,才想起来,台湾只有“时报周刊”报导过,可见时报周刊那篇“琼瑶一百问”在大陆上,已经被转载了。


    卢马的来访,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,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情绪,也稍稍好转了。到我离开北京那天早晨,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,在电话中哭着说:


    “你走了,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,你有好多朋友,不会寂寞,我只有你,你走了我怎么办?”


    爱哭的卢马,热情的卢马,她怎会知道,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!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钟开,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。她来了,在楼下大厅等着我,我看着她,红红的脸蛋,红红的眼眶,微颤的嘴唇……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,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钟,一句话也没说,掉转头,她走了!卢马,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!十、别了!北京!


    我离开北京那天,是四月二十日,北京又是刮风的天气,整个北京市,笼罩在一片黄沙之中,放眼看去,高楼大厦,全在黄沙中变得模模糊糊,人群瑟缩在风沙之中,形成一种十分奇特的景象。我们一行四人,是按原定计划,从北京到武汉,在武汉只停留一天,就上一条名叫“隆中号”的船,逆流而上游长江三峡。本来,北京有飞机直飞武汉,可以省掉许多路上的时间,但是,初霞自从听说“民航机里面,有云会飘进来”,就坚持不肯乘民航机,宁可乘火车。我呢,对民航机里的云倒不怕,却怕飞机常误点的传说。而且,我很喜欢坐火车,觉得在车中谈谈天,看看风景,也是一种乐趣,所以,我们就一致决定乘火车。我们的车子是晚上六点钟开,第二天早上十点到武汉,在车上正好睡一觉。我们买的是卧铺票,分在两个车厢。我和鑫涛一间,初霞夫妇一间。


    下午四时多,所有的朋友都来送我们上火车。实在不得了,算算我们四个人的行李,竟有十件之多!我怎么也想不透,我已经把一箱衣物,交朋友带回香港,又把别一些多带的衣物,留在北京,怎么行李仍然如此之多!初霞怪我:


    “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?你一个身子要穿多少衣服?”


    冤枉呀!我委屈地说:


    “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头,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亲友送我的纪念品,还有一箱子是四个睡袋,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书……”我没说完,就瞪着初霞叫起来:“你呢?我只有四件行李,你有六件!”


    “我呀!”初霞一摊手,让我看:


    原来,各方友好,生怕我们在路上没吃没喝,送了好几箱东西来!饼干、蜜饯、水果、茶叶蛋,当然,还有仿膳斋的小点心,和一大箱的矿泉水!怪不得我们有十件行李呢!看样子,我们这些“装备”(包括睡袋和枕头,别忘了奶瓶)和电影“所罗门王宝藏”中,出发去蛮荒地带前,所准备的也差不多了。在杨洁一声吆喝下,我们大家上了车,到了北京火车站,朱娅早就在火车站等候,大家七手八脚,帮我们提行李。原来火车站没有红帽子,所有的行李都必须自己提。从车站到月台,大概足足有两里路,我们一行,浩浩荡荡,提着大包小包,往月台的方向冲刺。杨洁领头,沈宝安、刘平、韩美林、朱娅、小草(六岁的小草,也抢着帮我拎东西)……再加上我们四个,大家顶着北京的风沙,左转右转,上坡下坡的走了好半天,还走不到月台。而北京这天的风沙,据说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,扑在人脸上,都打得皮肤发痛,韩美林对我说:“北京要加强你的印象,给你一点颜色看看!”


    我抬头往天空一瞧,真的,今日北京的天空,看不到蓝天白云,整个是黄土色的!


    好不容易,我们上了车,大家又七手八脚帮我们放行李。杨洁在我们两个车厢间,跑出跑进,不住口地叮咛这个,叮咛那个。此后我们的行程,将脱离杨洁的“视线”(沿路她都已遥控好,每站都有人来接我们),她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。我望着杨洁,问:“你真的放心让我们四个,就这样无助地去流浪吗?如果我是你,我就不会放心的!”


    几句话说得本来说不放心的杨洁,更加不知如何是好,她一面对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,指指天空,一面说:“我会一路给上帝打电话,放心去玩,没错的啦!”


    说完,她急匆匆地,又塞了一大叠信封到初霞手里,我伸头一看,那些信封上面,竟分别写着:“武汉拆”“重庆拆”“成都拆”“昆明拆”“桂林拆”……这位大戏迷,居然给了我们一大堆“锦囊妙计”,以应付“特殊情况”。初霞嚷着说:“如果我们中途改变计划,不去那一站,换了一小怎样办?”


    杨洁慌忙给我们打躬作揖,求我们别“改变计划”。我看着那些信封,摇摇头。“还有一点不妥,”我说:“万一我们走错了路呢?”


    “怎么会走错了路呢?”杨洁大叫。


    “那可说不定!”我咬咬嘴唇,认真地说:“这大陆这么大,走错路是很可能的!刚刚上车,如果没有你们大家领着,说不定我们已经上了去蒙古的车!再加上,下车也是问题,如果下错了车站,你安排的人就接不到我们了!”


    杨洁一听,真的急了,她又抓头又抓耳朵又抓鼻子,大声嚷着说:“那要怎么办啊?”我和初霞,异口同声地喊:


    “和我们一起去啊!”杨洁几乎“动摇”了,想了想,她无奈地说:


    “不行不行,这十二天,我已经够荒唐的了,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办呢,真的不行!”


    初霞做了个好可怜的表情,杨洁硬着心肠掉头就走:


    “我去餐车帮你们安排今晚的晚餐!”


    她去安排晚餐,我们开始急急地和诸朋好友话别。十二天的相聚,如此短暂,今日一别,后会何期?这时,大家都满怀离情,依依不舍。站在那狭窄的车厢里,你叮咛我,我叮咛你……就有那么多话说不完。此时,车子里已开始广播,请送行的人下车。这一广播,大家更慌。小草紧紧地依偎着我,用甜甜的京片子,娇娇地问:


    “阿姨,你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“明年。”我说。“明年是多久呢?”“明年没多久。”“那么,是不是五月十七号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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