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牧原!”展翔阻止了他,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夹,“你们先看一段旧的剪报好吗?我刚刚从报社影印回来!看完再说话!”


    牧原和齐忆君挤着一起看过去,那是则并不太大的社会新闻,标题是这样的:


    继父连续强暴继女成孕


    虐待殴打并烧灼成伤


    经地院侦查证据确实


    鲁森尧判刑三年半


    新闻内容,报导得十分详细,从豌豆花怎样浑身着火逃出木屋,被某医院医生秦非所救,怎样发现碗豆花已怀孕四个多月,怎样报警追查鲁森尧,并缉捕归案,直到宣判为止。报导中并强调豌豆花只有十二岁,因伤痕累累引起医院公愤,而且豌豆花获知怀孕后,几乎疯狂,正接受该院精神治疗中云云。


    这新闻下面,还附了张豌豆花在法院作证的照片,因年代已久而非常模糊。短短的头发,憔悴的面颊,愤怒的眼神。可是,那清秀美丽的面庞,仍然能看出就是今日的何洁舲。


    “老天!”齐忆君倒进了沙发深处,动也不能动了。


    展牧原呆住了。他把那新闻看了一遍,再看一遍,再看一遍。好像不相信那白纸黑字,也不相信那张照片似的。他的脸色随着他的阅读时间,而越来越白,越来越白,终至惨无人色。


    “好了!”展翔重重地咳了一声,“这就是谜底。”他盯着儿子,“牧原,你必须冷静下来,现在,放在你眼睛前面的是一件事实,你必须面对的事实。再有,我今天见到了那个继父,他居然以这个新闻向我敲诈十万元!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齐忆君从沙发深处又直跳起来,“那个人居然还在吗?”


    “在。不但在,就在我们楼下停车场。最近好多天我都看到他,晃来晃去,嘴里念念有词。又脏又老又丑又秃……样子恶心极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哦!”牧原终于抬起头来了。“一个酒鬼吗?”他沉声问,声音沙哑,“一个秃头、烂眼眶、全身臭味的酒鬼吗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展翔注视着牧原,“你也见过他了,那么,显然我们是被他钉上了。他居然向我敲诈十万元!我这一生,还没被人敲诈过!”


    展牧原靠进了沙发中,骤然全身冰冷。是了,这就是为什么洁舲吓得生病的原因了!这就是第一次发现酒鬼时洁舲就浑身发抖的原因了!这也是为什么秦非刚刚还特地打电话问他酒鬼的原因了!是的,一切真相大白,他那纤尘不染、至洁冰清的“天堂”原来是这样的!原来和那酒鬼……他忽然站起身来,冲进浴室去,和洁舲一样,他开始大吐特吐,不能控制的吐光了胃中的食物。


    “牧原!”齐忆君喊。


    “妈,”牧原从浴室歪歪倒倒地走出来,“我想要杯酒。”


    “你……行吗?”齐忆君担心地问,“空肚子再喝酒,当心更要吐。”


    “给他一杯酒!”展翔说,“我也需要一杯!”


    齐忆君干脆拿了一瓶酒来。他们父子,各倒了一杯酒,坐在那沙发中默默发呆。齐忆君也没了声音,这“新闻”把她也震住了。好久好久,他们三个就这样面面相觑,各人想各人的,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而凝重。


    最后,还是展翔打破了沉寂。


    “牧原,”他深呼吸了一下,“你知道我们不是保守派的父母,我们也不是不懂感情的父母。关于洁舲的身世,我们也有过最坏的揣测。但是,一个‘弃婴’和一个‘孕妇’毕竟相差很远。我早说过,‘谜’的背后,一定有残忍的故事,这故事对洁舲来说是残忍,对我们家来说更残忍。我一生做事清白,夜半不怕鬼敲门!现在,我怕了,洁舲身后,隐藏着多少不散的阴魂,你知道吗?现在,是那个不堪入目的酒鬼,以后呢?别忘了,她应该还有个孩子,一个已经十三岁的孩子……”


    “爸!”牧原喊,把酒杯放在桌上,双手撑着额头,“请你不要说了!”


    “我不能不说!”展翔固执而坚决,“你要听完我的看法!我同意洁舲身世堪怜,但,怜悯是一回事,娶来做儿媳妇是另一回事,因为娶她而被勒索敲诈,甚至闹成社会新闻……不,牧原,这件事太不公平!我不能接受!而你呢?牧原,这事对你也太不公平!知子莫若父,你的一切,我都太清楚,你是个完美主义者,你不止要求别人完美,你也洁身自好。我相信,你至今还是个童子之身!洁舲是被强暴也罢,不是被强暴也罢,事实总归是事实,她非但不是处女,而且生过孩子或堕过胎,这又是个谜。我相信,洁舲那么会保密,当然不会告诉你孩子的下落,可是,有一天,这些阴魂全会出现!婚姻是终身的事,你如果仍然要娶这个谜,我恐怕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要说了!”齐忆君喊,“你何不让他自己去想想清楚!”


    “我只怕他想不清楚,”展翔说,“洁舲一直那么冷静,那么自然,那么飘逸,那么纯真……谁会相信她有这样一个故事!如果这酒鬼不出现,我们永远会被蒙在鼓里!一本‘唐诗’?一个惊喜?嗯?她倒真是个意外!一个意外中的意外!她吓住了我!牧原,说真的,她吓住了我!”


    牧原呆愣着,他又倒了杯酒。


    室内再度陷入沉静,大家又都各想着心事,那张报纸,依然触目惊心地躺在桌上。就在这时,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,展翔拿起听筒,是洁舲的电话来了。


    展翔蒙住听筒,看着牧原。


    “是她!你预备怎样?”


    牧原一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。他走过去,接过了听筒,电话里,传来洁舲的声音:


    “牧原,是你吗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他短促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我想和你谈谈,”洁舲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,“我现在就到你家来,好吗?”


    他看了看父母。


    “好!”他终于说,“要我来接你吗?”


    “不需要,我自己来!”


    “好吧!”


    挂断了电话。展翔夫妇看着牧原。


    “她马上过来!”牧原说。


    “好,”展翔说,“我们退开,把书房让给你用!这是你终身的事情,你自己作决定。”


    齐忆君把手放在儿子肩上,紧紧地一握,只低声说了一句话:


    “好自为之!你一直是个有思想有深度,值得父母骄傲的好儿子!”


    他们退出了书房,把房门留给了牧原。


    二十分钟后,洁舲已赶到了展家,是秦非开车送她来的,到了南星大厦门口,秦非说了句:


    “祝福你,洁舲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祝福,”洁舲说,“我需要祷告。”


    “好,”秦非正色点头,“我会为你祷告!进去吧!不论谈到多晚,我和宝鹃都不会睡,我们会在客厅中等你!”他看了她一会儿,“不要太激动,嗯?”


    洁舲点点头,紧握了一下秦非的手,进去了。


    她立刻被带进了展翔的书房,佣人送上了一杯热茶就退出去了,室内静悄悄的。桌上,那张剪报已被牧原收了起来,酒瓶仍然放在那儿,牧原一杯在手,脸色相当苍白,眼光直直地看着她。洁舲立刻敏感到有些不对劲,她坐定了,狐疑地看着牧原,心脏像捶鼓似的敲击着胸腔。为什么他脸色怪怪的?为什么他眼光阴沉沉的?为什么他不说话而一直喝酒?难道他已经预感到她要告诉他的事吗?


    “牧原,”她润着嘴唇,喝了口热茶,虽然带着满腔的勇气而来,此时仍然觉得怯怯的。他的神情怎么那么陌生呢?他怎么那样安静呢?她再看看他,低声问:“你怎样了?不舒服吗!”


    “今天大家都不舒服!”展牧原的声音,涩涩的,“你下午就不舒服了,我也不舒服!我父母都不舒服!”


    “哦?”她怔怔地、不解地瞅着他,“怎么呢?怎么全家不舒服?吃坏东西了吗?”


    “可能撞着了鬼!”展牧原说,又喝了一口酒。


    洁舲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去,仔细地伸头看他。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一直喝酒?”


    “壮胆!”他简单地说。


    “哦?”她有些晕头转向起来。怎么回事呢?他怎么变得这样奇怪?这种情况怎么谈话呢?难道他已经醉了?她伸出手去,抚摸他的手,低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牧原!”


    他慌不迭地闪开她的手,好像她手上有细菌似的。


    “坐好!”他说,“坐好了谈话!”


    她困惑已极,瑟缩地退回到沙发深处去。然后,她低叹了一声,不管他是醉了还是病了,她总是逃不掉那番坦白,逃不掉那番招供。她开了口:


    “牧原,我有事情要告诉你!”


    “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!”他闷闷地说。


    “哦?”她神思恍惚地看着他,“那么,你先说。”


    他给自己再倒了一杯酒。她愣愣地看着他,看着那酒瓶,看着那酒杯,再看向他的脸。他眼神阴鸷,眉峰深锁,脸上堆积着厚而重的阴霾。空气中,有某种她完全不熟悉的、风暴来临前的气息。她几乎可以感到那风暴正袭向她,扑向她,卷向她,而且要吞噬她。


    “我要告诉你……”他的声音平平的,直直的,死死的,“没有婚礼了,洁龄,没有婚礼了!”


    她脑子里轰然一响,像有个雷在身体里炸开,全身都粉碎着爆裂到四面八方去。但她的意识依然清醒,她努力挺直背脊,眼光怔怔地,迷惑地,带着怯意地盯着他。她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:


    “为什么呢?我——做错了什么吗?”


    他一语不发,站起身来,他走到书桌前面,打开书桌的抽屉,他取出了那个档案夹。然后,他把那剪报摊平在桌面上,一直推到她面前去。


    她低头看着剪报,脸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。她并没有很快抬起头来,她注视着那张报纸,除了苍白以外,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。好半天,她才低语了一句: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报上登过,秦非他们把报纸藏掉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他顿时暴怒了起来,他拍了一下桌子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他的头向她凑近,他大声地、恼怒地、悲愤地喊了出来,“你不知道报上登过,就算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,是不是?就算你生命里根本没有过,是不是?你预备欺骗到什么时候?隐瞒到什么时候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警告过你的,”她抬起头来,看着他,被他的凶恶和暴怒吓住了,“我说过我……没有资格恋爱的,我一直要……逃开你的,我一直要……和你分手的,我说过我的故事很……很残忍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说过!你说过!你说过!”他拍着桌子,逼视她,“你到底说过些什么?你是弃婴,还是弃妇?你说过!你说过!你说你有个未婚夫,结果是有个私生子!你怎么敢对我说你说过?你怎么敢这样欺骗我,玩弄我?”


    她从座位里跳了起来,身子往后倒退,直退到门边。


    “我今晚就要来告诉你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瞒!”他怪叫,“你今晚要告诉我的!可惜你晚了一步!可惜我都知道了!那个停车场的酒鬼!你……你……”他转开身子去悲愤地对着窗外的天空喊:“你是多么玉洁冰清,纤尘不染呵!你是透明的天堂!水晶般的天堂,不杂一丝污点的天堂……”


    她望着他,呼吸急促了起来,胸前像有一千斤重的石头压着,但她仍然思想清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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