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豌豆花。”她低低地念叨着,“紫穗,杨紫穗!豌豆花!一朵小小的豌豆花!”


    她握着杨腾的手逐渐放松了,眼睛慢慢地合拢,终于闭上了。生命力从她身体里流失了,完完全全地流走了。


    “咕哇,咕哇,咕哇……”新的生命力在呐喊着。


    杨腾瞪着那张床,那张并列着“生”与“死”的床。他直挺挺地跪在床前,两眼直直地瞪视着,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。他不动,不说话,不哭,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儿。


    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。


    那女孩就这样来到世间。


    她的母亲临终时,似乎为她取过名字,但是,对屋里每一个人而言,那名字都太深了,谁也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字。阿土婶曾坚持是“纸碎”或是“纸钱”之类的玩意,认为这女孩索走了母亲的命,所以母亲要她终身烧纸来祭祀。杨腾什么都不记得,只记得曼亭曾重复地说过:


    “豌豆花!一朵小小的豌豆花!”


    于是,她在小村落中成长,大家一直叫她“豌豆花”。


    她没有名字,她的名字是“豌豆花”。


    2


    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,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,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极端悲痛中。一年之内,他母丧妻亡,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。每天进矿坑工作,他把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,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,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、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,掘下去,掘下去……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。矿坑外,他是个沉默寡言、不会说笑的“外省缘投样”,“缘投”两字是闽南语,“样”是日语。翻成国语,“缘投”勉强只能用“英俊”两个字来代替,“样”是先生的意思。杨腾始终是个漂亮的小伙子。豌豆花出世这年,他也只有二十三岁。


    于是,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。阿婆姓李,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起住。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,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。何况,豌豆花在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,她生来就粉妆玉琢,皮肤白里透红,随着一天天长大,她细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。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,她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娇嫩,又遗传了父亲那较深刻的轮廓,双眼皮,长睫毛,乌黑的眼珠,小巧而玲珑的嘴。难怪阿婆常说:


    “这孩子会像她阿母说的,长成个小美人!”


    豌豆花不只成了李家阿婆的宝贝,她也成了李家孙女儿玉兰的宠儿。


    玉兰那年刚满十八岁,是个身体健康,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。乡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视,她的工作是帮着家里种菜喂猪,去山上砍柴,去野地找野苋菜(喂猪的食料)以及掘红薯,削红薯签。当地人总是把新鲜红薯削成签状,再晒干,存下来,随时用水煮煮就吃了。玉兰的工作永远做不完,但是,在工作的空隙中,她对豌豆花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她抱那孩子,逗那孩子,耐心地喂豌豆花吃米汤和蔬菜汁。孩子才两个月,就会冲着玉兰笑,那笑容天真无邪,像传教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。


    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。没多久,她就发现玉兰经常抱着豌豆花去杨腾的小屋里,“让豌豆花去看阿爸”。阿婆看在眼里,却什么话都没说。女孩子长大了,有女孩子的心思,那“外省郎”可惜是外省人,别的倒也没缺点,身体强壮,工作努力,赚钱比别的工人多。而且,他能说闽南语,又相当“缘投”。


    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,是豌豆花满一百天之后的事了。那天晚上,玉兰又抱着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。孩子已会笑出声音了,而且一对眼珠,总是骨碌碌地跟着人转。杨腾洗过了澡,坐在灯下发着呆,那些日子,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。玉兰看着他摇头,把孩子放在床上,她收起杨腾的脏衣服,拿到后院的水缸下去洗。单身男人,永远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,玉兰帮杨腾洗衣或缝缝补补,早已成为自然。那晚,她去洗衣时,照例对杨腾交代过一句:


    “杨哎,看着豌豆花!”


    玉兰称呼杨腾为“杨哎”,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,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,不是土生土长,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。于是,简单点儿,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来称呼了。


    玉兰去洗衣服后,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。


    三个半月的豌豆花,虽然只靠米汤、肉汁、蔬菜汁胡乱地喂大,却长得相当健康,已经会在床上滚动、翻身。杨腾正对着窗外发怔,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,天气相当凉,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……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,星空之下,曼亭正坐在船桥下望星星。


    蓦然间,他听到“咚”的一响,接着是孩子“哇”的大哭声。他大惊回顾,一眼看到豌豆花已从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。在这刹那间,那父女连心的血缘之亲抽痛了他的心脏。他惊跳起来,奔过去抱起那孩子。豌豆花正咧着嘴哭,他粗手粗脚地抚摸孩子的额头、手腕、腿和那细嫩的小手小脚,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。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间,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,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,他酸痛而悸动了。同时,豌豆花因为被抱了起来,因为得到了爱抚,她居然立刻不哭了,非但不哭了,她破涕为笑了。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,她注视着父亲,小手指握着父亲粗壮的大拇指,摇撼着,她嘴里“咿咿呀呀”地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。但,这语言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内心深处去,他惊愕不解,迷惑震动地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。豌豆花!他那小小的豌豆花!那么稚嫩,那么娇弱,那么幼小,那么可爱……而且,那么酷似曼亭啊!


    他怔住了,抱着豌豆花怔住了。


    同时,玉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,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,急促地嚷着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


    看到杨腾抱着孩子,她立刻明白孩子滚下床了。她跑过来,手上还是湿漉漉的,她伸手去摸孩子的头,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。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,本能地缩了缩身子,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。


    “糟糕!”他心痛了,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,“她摔伤了!她痛了!怎么办?怎么办?”他惶急地看着玉兰。


    “不要紧的呢!”玉兰笑了。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“父性”,使她莫名其妙地深深感动了,“孩子都会摔跤的,我妈说,孩子越摔越长!”她揉着孩子的伤处,“擦点万金油就可以了。”


    玉兰满屋子找万金油,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。她摇摇头,奔回家去取了瓶万金油来,用手指把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。因为疼痛,豌豆花又开始哭了,杨腾心痛地抱紧孩子,急切地说:


    “别弄痛她!”


    “一定要上药的!”玉兰说,揉着那红肿之处,一面埋怨地看了杨腾一眼,“交给你只有几分钟,就让她摔了。真是个好阿爸啊!来,我来抱吧!她困了。”


    杨腾很不情愿地松了手,让玉兰抱起豌豆花。


    玉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,怀抱着婴儿,轻轻地摇晃着,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,不哭了。玉兰怜爱地看着孩子的脸庞,一面摇着,一面唱着一支闽南语催眠曲:


    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,


    婴仔婴婴惜,一瞑大一尺。


    摇儿日落山,抱子紧紧看,


    囝是我心肝,惊你受风寒。


    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,


    婴仔婴婴惜,一瞑大一尺。


    同是一样囝,那有两心情,


    查埔也要疼,查某也要成。


    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,


    婴仔婴婴惜,一瞑大一尺。


    疼是像黄金,成囝消责任,


    养你到嫁娶,母才会放心!


    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,


    婴仔婴婴惜,一瞑大一尺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杨腾带着某种深深的感动,看着玉兰摇着孩子,听着她重复地低哼着“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”的句子。玉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蜜。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着孩子那黑软的细发。她低着头,长发中分,扎成两条粗黑的发辫,一条垂在胸前,一条拖在背上。灯光照射着她的面颊,圆圆的脸蛋,闪着光彩的眼睛……她并不美,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,但她充满了大自然的活力,充满了女性的吸引力,而且,还有种母性的温柔。她抱着孩子的模样,是一幅感人的图画。


    “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……”


    孩子已经睡着了,杨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注视着那孩子甜甜的睡态,孩子在吮着嘴唇,合着的两排睫毛不安静地闪动着。


    “她在做梦呢!”杨腾小声说。


    “是啊!”玉兰小声答,抬起头来,她对杨腾微微一笑,杨腾也回了她微微一笑。这是第一次,玉兰看到杨腾对她笑。那笑容真切诚挚而令她怦然心跳。


    这以后,带豌豆花似乎是玉兰的喜悦了。


    玉兰不只帮杨腾带豌豆花,她也帮他洗衣,整理房间,处理菜园里的杂草,甚至于,把家里煮好的红薯饭偷送到杨腾这儿来给他吃。


    “玉兰!”玉兰的妈生气了,常常直着喉咙喊,“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?整天不见人影,也不怕人说闲话!”


    “哎哟!”阿婆阻止了儿媳妇,“女孩子大了就关不住哪!让她去吧!那外省郎也够可怜的,一个大男人孤零零,怎么活呢!”


    “阿母,”玉兰的妈说话了,“玉兰还是黄花闺女呢!这样下去算什么话呢?”


    于是,阿婆也觉得有点不对了。三天两头的,她也常到杨腾那儿,去试探一下口气:


    “外省郎,有没有想过给豌豆花找个妈妈呀?”


    杨腾惊惶而内心绞痛了。曼亭,曼亭,你尸骨未寒呢!尽管他没念过几天书,在许家耳濡目染,和曼亭恩爱相处,听也听熟了。什么“一夜夫妻百日恩”,什么“在天愿作比翼鸟”。可是,如今呢?曼亭已去,生死两茫茫!他不知道要不要给豌豆花找妈妈,他只觉得内心深处,伤痛未消。


    他不说话,阿婆也不深究,摇摇头,走了。阿婆是见过曼亭的,那细皮嫩肉的“水”女孩。玉兰比起曼亭来,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。但是,阿婆也是见过世面,经历过人生的。那“外省郎”伤口未愈,一切不如慢慢再说,时间会把他治好的!最起码,玉兰已经让杨腾会笑了,不是吗?在曼亭去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,杨腾都是个不会笑的木头人。


    这样,时间一天天过去,豌豆花越来越可爱,玉兰到杨腾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多。杨腾几乎在倚赖着玉兰了。从矿场回家,有孩子的咿唔声,有玉兰的笑语声,有捣衣声,有洗米声。甚至,那屋顶的袅袅坎烟,那灶里的点点火星,样样都让他有“家”的感觉。


    因此,当有一天晚上,玉兰哭着跑来对他说:


    “我妈说,我以后不可以来你这里了!徐家阿妈来跟我家提了亲,我妈要把我嫁到七堵去!男家下个月就要来相亲了!”


    杨腾立刻心慌意乱了。玉兰从没有像曼亭那样,引起过他那炙烈的热情,更没有让他打心坎里崇拜爱慕过。可是,这一年来,他已经熟悉生活里有一个她了,如果失去她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?孩子又怎么办?


    他考虑了五天五夜。这五天五夜中,玉兰真的不来他这儿了,只有阿婆仍然过来,把孩子抱来给他看,帮他把脏衣服收去洗。他不问阿婆什么,阿婆也不说什么。第六天收工回家,既看不见阿婆也看不见玉兰,更看不到豌豆花。他纳闷着,心里沉甸甸的。


    洗了澡,他到阿婆家,阿婆迎出来说:


    “孩子有些发热,真要命!整天哭着,不肯要我抱,她是认了人呢!只有玉兰拿她有办法!”


    他走进去,天井中,玉兰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発上,轻轻地摇着,晃着,嘴里低柔地唱着:


    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。


    婴仔婴婴惜,一瞑大一尺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听到杨腾的脚步声,玉兰抬眼看他,眼中充满幽怨之色,而且,泪水很快就弥漫住那对温柔的眸子,她迅速地低下头去,两滴泪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颊上。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珠,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,只是,喉音变得哑哑的、颤抖的:


    婴仔婴婴困,一瞑大一寸,


    婴仔婴婴惜,一瞑大一尺。


    摇儿日落山,抱子紧紧看,


    囝是我心肝,惊你受风寒。


   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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