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……不能用躺的……”
“……准备麻袋了吗?”
“……沙子,稻草……”
“……弄好了吗?就这样……”
“……来,把她搀起来……”
她们要怎样呢?她昏昏沉沉的,只是痛、痛、痛……无尽止的痛。忽然,她感到整个人被老妇人们挟持起来了,她无力挣扎,两个老妇一边一个挟着她的手臂,把她拖离了那张床。啊,她猛烈地抽着气。阿土婶又来拍打她的面颊了:
“蹲下来!用力!再用力!再用力!”
不要。她想着。这是在做什么?她半跪半蹲,双腿无力地垂着。然后,像有个千斤重的坠子,忽然从她体内用力往外拉扯,似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起拉出了体外,她张大嘴,狂呼出声了:
“啊!……”
有个小东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,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,三个老妇人齐声欢呼:
“生了!生了!生出来了!”
生出来了?生出来了?她的孩子?她和杨腾的孩子?被诅咒过的孩子?她勉强张开眼睛,看到的是殷红的血液……血,殷红地流向麻袋,迅速地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……
血。是的,那天,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。
那时已经在台湾住下了,战争被抛在过去的时光里,新建立的家园又恢复了显赫的体系。不是火车里,不是大海上。在结实的土地上,礼教和尊严再度统治一切。可是,青春的火焰已经燃烧,爱情没有办法掩人耳目。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,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,打得他头破血流,殷红的血从他额头、鼻孔和嘴角涌出来,染红了他那件白汗衫。奶妈哭泣着在一边狂喊:
“不要打他!杀了我吧!杀了我吧!”
杨腾倒下去,又挣扎着站起来,挺立在那儿。父亲的棍子再挥下去,她挣脱了母亲和姨娘们的手臂,直扑向杨腾,哭着大叫:
“打死了他,我也跟着死!”
“你不要脸!”父亲怒吼,一棍打向她肩上,杨腾大惊,用手臂死命护住她。那一棍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腕上。杨腾对她大喊着:
“别管我!你走开!走开!走开!”
“不!不!不!”她死缠住他,让父亲的棍子连她一起打进去。父亲暴怒如狂:
“杨腾!你给我滚出去!滚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!否则我会宰了你!”
“我走!”杨腾挺立着说,“我马上就走!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虫!我要走到一个地方,去创造我自己的世界!我走!我马上就走!”
“杨腾,不行……”她哭喊着,“你走,我和你一起走!不管到什么地方!我和你一起走!”
“曼亭!”父亲怒吼,“你要跟他走,你就跟他一起滚!滚到地狱里去!我诅咒你!下贱卑鄙的东西!你如果跟他一起滚,你们都不得好死!你们生下的孩子,也永世不得超生……”
“不要再说了!”母亲尖叫起来,“曼亭,如果你敢跟他走,你就是杀了我了!”
奶妈走过来,直挺挺地跪在曼亭面前了:
“小姐,我的好小姐,你就放了他吧!让他一个人走!我一生只生了两个儿子,大的是阿腾,小的叫阿勇。你知道吗,小姐?因为我来你家喂你奶,把刚出世的阿勇寄在农家,结果,阿勇死了,阿腾的爹变了心,另娶了。我什么都没有了,只有阿腾,你让他走吧!小姐,阿腾配不上你,你是念过书的大家小姐,他是做粗活的乡下孩子!你跟了他,也不会幸福!”
“奶妈,奶妈!”曼亭哭着,也对奶妈直挺挺跪下去了,“我跟你说,我从不知道阿勇的事,现在我知道了!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,我们许家欠你一条命,我这条命,就豁出去跟了阿腾了!你别再说,别再说了!是我自愿的!是我甘愿的!受苦受难受诅咒,都是我甘愿的!”
杨腾依然挺立在那儿,听到这里,他闭上眼睛,泪珠和着额上的血,沿颊滚落。他用手摸索着曼亭的头发,哑声说:
“你好傻!你好傻!你好傻!”
“滚!”父亲狂叫,“不要在我面前让我看着恶心,我有五个女儿六个儿子,少了你一个根本不算什么!你给我马上滚!”
“不要!”母亲也跪下了,对父亲跪下了,“你饶了她吧!她才十九岁,不懂事呀!”
于是,父亲那三个姨娘也跪下了,她的四个姐妹也跪下了。
那天,是一九五〇年的夏天,许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园里,就这样黑压压地跪了一院子的人。
“……咕哇,哇,咕哇……咕哇……”
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。三位老妇人还在床边忙着,她已经躺回床上了,汗水仍然在流着,渗入身下的草席里。头发依旧湿答答,浑身上下,依然分不出哪儿在痛。但是,孩子在哭呢!咕哇,咕哇,咕哇……多么动人的哭声,这是生命呢!是由她和杨腾制造的生命呢!她转侧着头,呻吟着低语:
“孩子……孩子……”
阿婆走近她面前,摸摸她的额,用毛巾拭去她额上的汗,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:
“是个女孩子呢!不要紧,头胎生女儿,下一胎一定是个男孩!”
女孩子?她的心思飘浮着。杨腾会失望了,奶妈泉下有知,也会失望了,杨家还等着传宗接代呢!她对门口望去,杨腾似乎冲进来好多次,都被推出去了。现在,杨腾又冲进来了,他直扑到她的床前,两眼发直,眼中布满了红丝,面色紧张而苍白,他伸手摸她的手、她的面颊、她的下巴,嘴里急促地问:
“你好吗?你还好吗?你怎样了?你怎么白得像枝芦苇草呢!你能说话吗?你……”
“杨腾,”她微弱地、怜惜地、歉然地说,“是个女孩……对不起……是个女孩……”
他一下子就把头扑在她的枕边,他的手指强而有力地紧攥着她,他的声音从枕边压抑而痛楚地迸出来:
“不要说对不起!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!是我把你拖累到这个地步,是我害你吃这么多苦,如果不是跟着我,你现在还是千金大小姐……”
“杨腾!”她衰弱地打断他,勉强地想挤出微笑,她的手指触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。她多想抬起手来,去抚摸他那粗黑浓密的头发啊!但,她的手却那么无力,无力得简直抬不起来。
阿婆又过来了,端着一碗东西,她粗声地命令着:
“外省郎,你就让开一点,让你的女人吃点东西!柑橘麻油鸡蛋!吃了就有力气了!”
杨腾又被推开了。
一碗带着酒味、麻油味、柑橘味的东西被送到她嘴边,阿土婶和阿灶婶扶着她,强迫地把一匙黄澄澄油腻腻的食物喂进她嘴中。她才吞下去,骤然引起一阵强烈的恶心,顿时,整个胃都向外翻,她用力扑倒在床边,不让呕吐物玷污了席子。可是,她觉得体内正有股热浪,从两腿间直涌出去……直涌出去……直涌出去……
她的思绪又飘远了,飘远了。
第一次来到中部这个小村落的时候,她真不太相信自己会住下来。那单薄的小木屋,像一挤就会压碎的火柴盒,既挡不住风雨,也遮不了烈日。可是,杨腾在这儿,他已经在这儿工作半年了。他在这儿,这儿就该是她的家。
杨腾是在挨打后的第二天失踪的。
有好一阵子,奶妈天天哭,她也哭。许家把她软禁着,对奶妈也呼来喝去,没有好脸色。曼亭的日子变得那么难挨,姨娘们对她冷言冷语,姐妹们对她侧目而视,父亲对她怒发冲冠,而母亲却天天数落着她的“不是”,和她带给家门的“羞辱”。这种日子漫长而无奈,她以为自己挨不过那个秋天和冬天了。她总想到死,总想一了百了。总想到星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时光。
“来是空言去绝踪,月斜楼上五更钟。梦为远别啼难唤,书被催成墨未浓。蜡照半笼金翡翠,麝熏微度绣芙蓉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一万重。”
又回到背唐诗的日子,背的全是这类文句,随便拿起纸和笔,涂出的也都是“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”。她以为自己终将枯竭而死了,可是,她发现奶妈不再哭泣了,不但不再哭泣,而且,常常带着抹神秘的喜悦。于是,她知道了,知道杨腾一定和他母亲取得联系了。于是,她在许多夜里,就匍匐在奶妈膝上,请求着,保证着,哭诉着,央告着……于是,有一天,奶妈带着她一起离家私逃了,她们来到了这个小村落,投奔了正在当矿工的杨腾。
这个小村落是因为瑞祥煤矿而存在的,所有的男人都在矿里工作,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里种花椰菜、种豌豆、种葱,种各种蔬菜,或养鸡鸭来贴补家用。忽然间,唐诗完全没有用了,忽然间,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宋词元曲都成为历史的陈迹。她的“过去”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,新的世界里只有杨腾、奶妈和满园的花椰菜、满园的豌豆……
她学习着适应,冬天,皮肤被冷风冻得发紫,夏天,又被阳光炙烤得红肿……她没有抱怨过,甚至没有后悔,她只是不知不觉地衰弱下去。
奶妈是春天去世的,那时,曼亭刚刚知道怀了孕,奶妈临终时是含着笑的:
“亭亭,”她唤着她的乳名,“给杨家生个儿子!生个男孩子,杨家等着他传宗接代!”
“咕哇……咕哇……咕哇……”
孩子在哭着。女孩子?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子?
曼亭在枕上转着头,室内三个老妇人的声音嗡嗡地响着,像来自遥远的深谷:
“……不许碰水缸!产妇流血不停,不能碰水缸……”
“……抓起她的头发,把她架起来……”
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,她全身软绵绵,头发被拉扯着,痛、痛、痛。最后,她仍然躺下去了。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。
“……念经吧!阿婆,快去买香!”
“……外省郎,烧香吧,烧了香绕着房子走,把你的女人唤回来……”
“……到神桌下面去跪吧……”
“咕哇……咕哇……咕哇……”
孩子在哭着。怎么呢?难道她要死了吗?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涣散的神志。不行,孩子要她呢!不行,她不要死,她要带孩子,她还要帮杨腾生第二胎,她还要在杨腾带着满身煤渣回家时帮他烧洗澡水,她还要去收割蔬菜……她努力地睁开眼睛,喃喃地低唤:
“杨腾,杨腾,孩子,孩子……”
杨腾一下子跪在床前,他的脸色白得像纸,眼睛又红又肿,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纤细修长的手,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:
“曼亭!你不许死!你不许死!”
“呸!呸!呸!”阿婆在吐口水,“外省郎,烧香哪,烧香哪!念佛哪!”
空气里有香味,她们真的烧起香来了!有人喃喃地念起经来……而这一切,离曼亭都变得很遥远很遥远。她只觉得,那热热的液体,仍然在从她体内往外流去,带着她的生命力,往外流去,流去,流去。
“孩子,”她挣扎着说,“孩子!”
“她要看孩子!”不知是谁在嚷。
“抱给她看!外省郎,抱给她看!”
杨腾颤巍巍地接过那小东西来,那包裹得密密的,只露出小脸蛋的婴儿。他含着泪把那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在她枕边。她侧过头去看孩子,皱皱的皮肤,红彤彤的,小嘴张着,“咕哇……咕哇……”地哭着,眼睛闭着……曼亭努力地睁大眼睛看去,那孩子有两排密密的睫毛,而且是双眼皮呢!像杨腾的大双眼皮呢!
“她——会长成——一个很——很美很美的——女孩!”她吃力地说,微笑着,抬眼看着窗外。十月暮,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,窗外的小院里,开满了豌豆花,一片紫色的云雾,紫色的花蕊。她——这小婴儿——出生在豌豆花盛开的季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