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姐姐!”访萍哭着喊,她是轻易不喊她姐姐的。“不要说了!请你不要说了……”


    外面,明霞和醉山全被这阵喧闹给惊动了。他们奔进门来,明霞急促地喊:“访竹!访萍!你们怎么了?”


    访萍用手蒙住脸大哭。相反地,平日动不动就流泪的访竹现在却一滴眼泪都没有。她的脸白得像纸,眼睛中却冒着火,掉转头来,她面对着父母,激动地说:“爸爸,妈,我现在才知道,你们全体对我有怎么样的误会!访萍说我爱上了亚沛,现在,爸爸妈妈,你们是证人,我说的话每个字都是实话:何亚沛永远走不进我的世界,他离我有十万八千里远!别说他没追我,即使他追了我,追一百年也追不上!”说完,她拿起桌上的一个小手袋,往门外就冲去。


    “访竹!”醉山嚷着,“你要去哪里?”


    “我快被你们怄死了!”访竹说着,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,“我必须出去透透气!”


    明霞追到门口来。


    “访竹!”


    “放心!”访竹回头说,“我散散步就回来,我不会出任何事。如果出了事,岂不是应了我的赌咒了?所以,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!


    明霞还想阻止,醉山拉住她,对她摇摇头。说:


    “让她去走走吧!”


    访竹一把打开大门,直冲出去。她差一点和正要进门的何亚沛撞了个满怀。亚沛惊奇地看着她,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满面悲愤和满身怒气。访竹往旁边让了让,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说:


    “何公子,快进去,我家二小姐正为你哭呢!”


    “为我?”亚沛大惊。“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她怕你会移情别恋!所以,”她一本正经,严厉地盯着亚沛,“如果你将来有个三心二意,对我妹妹有一丝一毫的不忠实,我第一个不会饶过你!”


    说完,她头也不回地冲进电梯里去了。剩下亚沛和醉山夫妇面面相觑。亚沛是完全一头雾水,莫名其妙,望着醉山,他直问:
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“进来吧!”醉山说,看了明霞一眼,“我想,我们真的弄错了!完全弄错了!”


    访竹下了楼,走出大厦,街上的冷风迎面而来,她不禁打了个寒战。这才发现,自己一怒出门,居然连件毛衣和外套都没拿,而现在已经入冬了。她摸了摸手臂,身上只有件黑丝衬衫和一条小红格的裙子,双腿冷得发颤。她顺着街道走了几步,寒风一直瑟瑟然在街道上穿梭,如果她再不找个地方避避风,她准会应了誓:“被冷风吹都吹死!”


    她去了“斜阳谷”。那儿有小蜜蜂,有火鸟,有飞碟,有吃豆子的小精灵。她可以逃避到机器上去,忘掉这所有所有的“屈侮”!


    一走进“斜阳谷”,她就怔住了,怎么,又碰到熟人了!冠群和晓芙赫然在座,她四面张望,还好,顾飞帆不在,如果他也在这儿,她只能马上掉头而去,那么,这个世界上,简直连她置身之地都没有了,连避风之处都没有了!


    晓芙首先看到她,立刻对她展开一个温暖而友谊的微笑,招招手说:“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吧!你瞧,都是飞帆害人,把冠群带来见识什么电动玩具!现在,这个疯子入了迷,每晚来报到,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!”


    冠群正埋头苦干,头也没抬,这时,蓦地冒出一句大叫:


    “三万四千两百分!你看你看,晓芙!我破了我的纪录了!三万四!我说我今晚一定会破三万大关吧!可不是?”他总算看到访竹了,心不在焉地应酬了一句,“哦,访竹,亚沛也来了吗?”


    活见你的大头鬼,访竹心想,难道你也以为我是你弟弟的女友吗?她暗中咬牙,冷冷地说:


    “亚沛和访萍在一起,我是访竹,别弄错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冠群诧异地看了她一眼,不知道这女孩在生什么气?但是,那蜜蜂阵正等着他去消灭,他无心去研究访竹了,又低头猛发起子弹来。


    “坐呀!”晓芙对她说,敏锐地注视着她。短短一个多月不见,这女孩怎么憔悴如此!而且,她失去了那份曾经让晓芙惊叹的安详与恬静。她眉尖有怒气,眼底有哀愁,那薄薄的衣衫裹着的是个不胜寒瑟的躯体。晓芙是女性的,是敏感的,是解事而具有领悟力的;她一眼就看了出来:这女孩如果不是恋爱了,就是失恋了。这,会与亚沛有关吗?她沉思着。


    访竹不想和冠群夫妇坐在一起,她不要和任何熟人坐在一起,尤其是何家的人,又是顾飞帆的朋友!她要远离开他们!她看了看咖啡厅,指了指遥远的一个无人的角落:


    “我习惯那张桌子。”她说,“我去玩我的,你们玩你们的!”


    她径直走向那角落,在一张电动玩具桌前坐下,是一台名叫“小幽灵”的玩具。那些“幽灵”正锁在画面正中的笼子里,在那儿蠢蠢欲动。


    侍者走来问她喝什么。她看着饮料单,觉得有个饮料的名称很符合现在自己的心情,她想也不想地说:


    “血腥玛丽!”


    血腥玛丽送来了,她啜了一口,才发现居然有酒味,她一生也没喝过酒。但是,那冲进胃里的热力把她刚刚在屋外受的寒气驱除了不少,她就再大大地啜了一口。然后,她低头玩起“小幽灵”来。她自己的“幽灵”开始沿着迷魂阵般的道路奔驰,四个“小幽灵”从四面八方来夹杀她。很快地,她的“幽灵”被一个“红幽灵”一口咬住,那“红幽灵”还发出“呱呱”的得意之鸣。她暗中诅咒,再开始一局。


    她一局一局地玩了下去。侍者又来问她喝什么,她再叫了杯血腥玛丽。于是,她也一杯一杯地喝着血腥玛丽。喝得浑身都热了,额上也冒汗了,她和四个幽灵苦斗,你追我逃,我追你逃,忙得不亦乐乎。她心里沉甸甸地压着怒气,她还在极端的悲愤和刺激中,她要干掉那些幽灵,她要一个一个地吃掉它们!偏偏,她总是走上绝路而被四面夹杀。她很生气,很绝望,她认为自己就是那颗黄色的“小可怜”,总是逃不出“被吃掉”的命运。她握操纵杆的手因用力而发痛了。


    忽然间,有个阴影遮在画面上,有人坐到她对面来了。讨厌!她想,拾起头来,对面却赫然坐着那个她最不想见,最怕见,最痛恨,最要逃避开的人——顾飞帆!


    她闭了闭眼睛,吸口气。我眼花了,她想。我喝了酒,她想。绝对不是他!绝对不要是他!老天!请你不要让这个人出现!她再睁开眼睛,顾飞帆仍然定定地坐在那儿,定定地望着她,眼珠深黑如井,会把人吞进去,让你永世不得超生!她再吸气,抓起那杯“血腥玛丽”,正预备大大地干它一杯,可是,突然间,他的手就压住了她握着杯子的手,压得又紧又用力,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意味:


    “不许再喝这个!”


    不许?他有什么资格“不许”她做什么。她注视他,心里恍恍惚惚的,有些不真实感。他已伸手叫来侍者:


    “给她一杯冰茶,给我一杯黑咖啡。”


    那么,真的是他了?该死!她在心中咒骂。世界那么大,你哪儿不好去,跑到斜阳谷来做什么?这儿是我的地盘,是我最先来这儿玩的,你们一定要逼我出去,像那些幽灵逼那颗小黄豆似的,逼得它走投无路吗?


    他从她手里取走了那杯“血腥玛丽”。


    冰茶送来了。他把茶杯直送到她唇边。


    “喝一点!”他依旧是命令的。“会让你舒服一些!你一定开始头晕发热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不喝!不喝!偏不喝!谁要你来!谁要你来管我?她的身子一偏,半杯冰茶都洒在衣襟上,又冰,又冷,又湿,她悚然地打了个冷战,脑筋有些清醒了。思想就疯狂地奔驰起来,那受创的感情蓦地回首,像那桌面的小幽灵一般,一口咬住了她,咬得她又痛又惊又怒又无处可逃。


    “你来做什么?”她开了口,语气里带着怨恨、愤懑,和极深极切极沉重的绝望。“我不认识你,如果你无意间走进来看到了我,你也不该过来!我不认识你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无意间走进来的,”他说,盯着她,她的憔悴和绝望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心脏。“我有事找冠群,”他解释着,“他家说他在这儿,我打电话来找他,晓芙告诉我,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喝血腥玛丽!所以,我来了……”他蹙紧眉头,眼底的火焰在跳动,他下颏的肌肉绷紧了,似乎在努力压制某种思想。她看着他,即使是在半醉的头晕目眩中,她也可看出他正陷在一份矛盾的挣扎里。“我不是无意间进来的,”他终于说出来,“我是为你而来的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轻哼着,“你为我而来?你来看一个会打十二通电话的坏女孩,怎样度过她的晚上?好,你看到了!”她点点头,开始感到酒意的发作了,她眼前的他,忽然变成了好几个,她笑了。“你看到了。”她那含笑的眸子里蒙上了泪雾,“你看到了。我坐在这儿打小幽灵,那些幽灵一个个过来咬我,它们就是这样……”她吸吸鼻子,想哭。“他们逼得我无路可走!我……从家里逃出来,你又在这儿围堵我,何苦?何苦?为什么不饶了我?我说过,我错了!我向你认过错了,是不是?我这一生,再也不愿意见到你,你为什么来?你为什么要提醒我?我受过的侮辱和嘲笑?你为什么……”她说不下去,晕眩征服了她,绝望、悲痛和耻辱征服了她,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。她的头俯了下去,她伏在桌面上,把面颊埋在臂弯里,开始低声地饮泣。无助地、压抑地饮泣。


    她那啜泣声撕碎了他最后的面具,震痛了他的神经,他望着那单薄的耸动的肩头,那浓密披泻的黑发……他咬紧牙关,站起身来,一语不发地脱下自己的上衣,披在她那颤抖着的肩头上。


    她倏然惊动,抬起头来,她把那上衣推落到地下,凄怨而恼怒地看着他。


    “不要惹我!”她低语,“走开!请你不要来惹我!让我还保留一点点自尊,行不行?”


    他由心底而震颤。老天!他对她做过些什么事?他已经毁掉她所有的自信、尊严和恬静了。他俯下身去,拾起外衣,再披到她肩上,他在她身边低语了一句:


    “你醉了,让我们离开这儿,好吗?”


    “不好。”她伏回到桌面上去,轻语着,“不要惹我,在全世界,我最不要见到的就是你!我不要见你!我不要!我不要……”她的声音低弱了下去,意识在幻散,她开始反胃、想吐,脑中是许多小蜜蜂的俯冲爆炸声,轰轰轰,炸碎她所有的意识,她不能思想了。


    冠群夫妇走过来了,他们一直在远远看着。


    晓芙注视飞帆,后者那憔悴痛楚而矛盾的眼神那么熟悉,那么似曾相识,那么泄露了一切。她恍然了,记起第一次在这儿见到访竹的情形。晓芙弯下身去,看着访竹。


    “她醉了,”她说,“飞帆,我们必须把她弄出去,让她找个地方躺一躺。”她想扶起访竹,访竹挣扎着,东倒西歪。


    飞帆苍白着脸,坚定地走过去,不顾咖啡厅里那些好奇的眼光,他把访竹一把横抱了起来,用自己的上衣裹着她。他对冠群说:


    “你去结账,麻烦你们陪我把她送回家去!”


    “这样子送回去吗?”晓芙说,“用用脑筋吧,飞帆!”


    访竹想挣扎,她还有一些剩余的意识,她想说话,可是,一阵晕眩征服了她,她的头歪向那结实而坚定的臂弯里,什么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
    第六章


    访竹并没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的地步,恍惚中,她被抱进了一辆汽车,车子的颠动摇晃引起了她强烈的反胃,她直想吐,但她还有意志力去克服那想吐的感觉,不能弄脏别人的车子。但是,当她又被抱出车子,冷风再一吹,她是更想吐了。终于,她被抱进一间客厅,她再也克制不住,开始大吐特吐起来。


    恍惚中,有好些人在为她忙着。晓芙,冠群,还有那个猎老虎的人!恍惚中,她闹得天翻地覆……恍惚中,她哭着说着呻吟着,又恍惚中,她在笑,笑访萍和亚沛,笑那十二通电话……再恍惚中,她在低低诅咒,诅咒那些围堵着她的小幽灵……


    有人用冰毛巾压在她额上,她被强迫地喝了些什么,有人把她抱上一张床,用棉被盖住她。这是什么地方?她迷糊地想着:不行,我要回去,妈妈爸爸会急死,我要回去……但,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,睡意像驱不散的恶魔,她无法抗拒,闭上眼睛她睡着了。


    她似乎立刻就醒了,睁大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,有空空的墙和一盏很可爱的藤制吊灯。这是什么地方?糟了!她该回家的!她翻身欲起,立刻,有只温柔的手把她的身子压回到床上。她看到晓芙,晓芙正对她温暖地、体贴地、细腻地微笑着。


    “醉酒的滋味很难受,是不是?”她温柔地说,“看你那样一杯杯地喝血腥玛丽,我就知道你不会喝酒。当时就该去阻止你的,免得你受这么多罪!”


    访竹扫视室内,没有其他的人,她有些放心了。


    “这是哪里?”她的声音依旧涩涩的,喉咙干燥。“是你家吗?我一定把你家弄得乱七八糟了!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她体贴地递了一杯冰水给她,“先喝点水!多喝几口!”


    她连喝了好几口,酒意更消退了,脑筋更清楚了,她环室四顾,这屋子有什么熟悉的地方……她的心怦然一跳,不要,她的脸发白了。


    “这是哪里?”她再问。


    “是飞帆的卧室。”晓芙说,微笑着,“我本想带你去我家的,但我家又是孩子又是佣人又是朋友……恐怕不方便,就只好带你来这儿了!”


    她咽了一下口水,掀开棉被,想坐起来,一阵头晕使她身子直晃,晓芙立刻把她按回到床上。


    “躺着!”她像个体贴的大姐姐。“你放心,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了。我告诉你妈我在斜阳谷碰到你,你的情绪不太好,喝了点酒,不想回去,所以我带你到我家了!”
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她惊奇地,“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?”


    “你说的!”她笑了,“醉酒的人总会说些心里的话,你一直说不回家,不回家,不回家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失魂落魄,老天!她还说过些什么?看了看手表,怎么,都已凌晨两点钟了。“我妈怎么说?”她急促地问,她从没有通宵不回家的记录。


    “你妈很好,她要我照顾你一下,和你谈谈,要你明天再回去。当然,亚沛也在你家,向你妈打了包票,说他大嫂是世界上最会照顾人的人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轻应着,心中茫茫然地涌上一层愁苦,再看这房间,她又惊悸地震动了。“不行,我不能待在这儿,我还是马上回家去!”她又想翻身起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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