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问斜阳,问斜阳,问斜阳,


    你能否停驻,让光芒伴我孤独!


    这竟像是在写他呢!他再念了一遍。访竹很细心,歌词上附着简谱,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谱轻轻地用口哨吹出调子来。她惊奇地看他,倾听着,他的口哨吹得很好,很动人。他吹完了,她说:


    “你吹得很好,我以为,你不认得简谱。”


    “没有人不认得简谱!”他说,“知道吗?我学过好一阵的音乐。我父亲希望我当音乐家。六岁,我就开始学小提琴,你不知道学小提琴有多苦,我一直学到二十二岁。念大学期中,每到寒暑假,我就到餐厅去打工,拉小提琴赚外快,收入居然很不错!”


    “后来呢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后来,我父亲去世了,工厂和事业都交给了我,我也发现自己永远当不了帕格尼尼,就放弃了。”


    “现在还拉吗?”


    “拉给谁听?”他反问,一丝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。“给印度的丛林听?给我的猎狗听?还是给那些衣不蔽体的印度人听?”


    “你现在并不在印度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反问,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肯定地说,肯定而热烈。“你回来了,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,现在这一刻永远是真实的。你回来了!在这儿,在这屋里。没有蛮荒,没有丛林,没有野兽和挫折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受过挫折?”他打断了她,眼神有些阴暗,两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阴暗中闪动。


    “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没遇到挫折!”她很快地说,几乎没经过思想和大脑。只为了——她曾深陷在这问题中,代他设想过许多许多理由。“一个失败的婚姻本身就是极大的挫折,别人顶多被挫折一次两次,你居然连续三次!”


    室内的温暖似乎在一瞬间全消失了。空旷的房间蓦然变成了冰般的寒冷。他的眉峰紧蹙,嘴唇苍白,眼光死瞪着她,默然不语。


    她立刻后悔了!后悔而焦灼。她来这儿,并不是要说这些,她不是来刺探他,不是来碰痛他的伤口。她来……送歌词?仅仅是送歌词吗?不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,也不想去弄清楚它。现在,她只是急于弥补自己的失言,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,用舌头添着嘴唇,她急促而迫切地说:


    “你生气了。请你不要生气,我们都会碰到挫折的,我从不认为挫折是耻辱。有时,我想,婚姻像考试,你只是一连考坏了好几次……”她住了口,他的眼光更深沉阴暗了。她发现自己又说错了,举例不当,越说越错,越解释越糟糕。她一急之下,脸就涨红了。空气僵了片刻,然后,她深切地看他,干脆坦白地、恳切地、真挚地问了出来。“告诉我你的故事。告诉我你的一切,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离三次婚?”


    他盯着她。那恳挚的眼光,那动人的注视,那焦灼的、乞谅的声音,那柔媚的、温存的询问,以及那女性的、甜美的青春!……在在都震撼着他。他惊跳起来。不要!他心底又在疯狂地呐喊了!不要!再也不要重来一次!再也不要!


    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颤栗惊悚,很快地,他转开身子,走到酒柜边去倒酒,他的声音僵硬:


    “你在做什么?调查我的身世?”


    “你明知道我不是。”她有些委屈,恨自己那么拙于言辞。


    “我的故事与你有关吗?”他再问,声音里居然带着挑衅的意味。


    “不,不是的……”她不知该如何回答,脸颊更红了,焦灼和难堪遍布眉梢眼底,“或者……或者是的。”她语无伦次。“我……我想,你很孤独,很寂寞,你需要朋友,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说出来,或者你会舒服很多。”


    他猛地车转身子,面对着她。


    “好吧,让我告诉你!”他其势汹汹地说,“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离了三次婚,因为我有结婚和离婚的嗜好,这世界上有杀人疯子,也有离婚疯子,我就是个离婚疯子,行了吗?”
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还在说气话!”她被他吓住了。“我来这儿,并没有恶意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!”他打断她,忽然笑了起来,那笑容带着嘲弄,带着讽刺。“你来这儿,因为我很寂寞,很孤独,你要来安慰我,陪伴我,解除我的寂寞!”


    她愕然地看他,目瞪口呆。


    “你瞧!”他再说,“我顾某人怎么逃得开艳遇?闭门家中坐,也会有美人天上来!”


    她心中一阵锐痛,立即被大大地伤害了。被他的态度刺伤了,被他那嘲弄的笑刺伤了,被他那讽刺的、刻薄的话刺伤了。她的脸涨得通红,接着就变白了。她紧盯他,想从他眼底读出他内心真正的思想,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层深黝的黑暗……深不见底的黑暗。他隐在自己那黑暗的保护层里,完全无意让她看透他。


    她猝然站起身来,想哭。在眼泪来临之前,她必须离开这房间。她知道自己很爱哭,但是,她会为小说哭,为电影哭,为音乐哭……却不为自己哭,她不能哭!她打了十二通电话,她找上他的门,她得到了该得到的:轻视?伤害?侮辱?现在,她唯一能做的,是赶快离开这房间,永远不要再来!


    “我走了!”她急促地说,声音震颤。“我来错了,我不该打扰你!”


    她抓起外套,冲向门边。他跳起来,飞快地拦在门前,他的背脊紧贴着门,他的身子挺直得像棵巨木,他眼底的保护色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凄凉的凌厉。他的脸色变白了,嘴角的嘲笑已消失无踪。但,他的表情极端地严肃、郑重,而且森冷。


    “在你走以前,听我说几句话!”他哑声说。


    她站在那儿,被动地瞪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是来错了!”他清晰地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,“你对我完全没有了解,只有好奇。我不是你心目里的英雄,不是你小说中的男主角,不是任何好女孩梦想中的人物,如果你聪明,就该远远地避开我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她又羞又气又愧又痛,各种复杂的情绪对她层层包围,泪珠再也不受控制,冲进了眼眶,迷蒙了她的视线,“你认为……我是来追求你的吗?”她憋着气问。


    “我认为,”他冷冷地答,“你错误地拨了那第十二个电话!”


    她如同挨了狠狠一棍。在她这一生里,她从没有像这一刹那间那样狼狈、尴尬、羞惭和自卑。她睁大眼睛看他,泪珠沿着面颊滚下来。她心脏绞紧、绞紧,绞得她浑身痛楚。但是,她的头脑却清晰了,清晰得体会到自己的愚蠢、无知、鲁莽、和幼稚。


    “顾飞帆,让开!”她咬牙说,“让我走!”


    他往旁边退了一步,紧绷着的脸显得棱角更多了,那张脸确实不是女孩心目里的男主角,他严峻得近乎冷酷。他不只让开了,而且还为她打开了大门。


    “再见!”他僵硬地说。


    她再看了他一眼,就飞快地冲出了那房门,直奔向电梯间。她听到他把房门砰然合上,那关门的声音震碎了她的心。她忽然凄楚地想到:他,顾飞帆,那个可恶的、残忍的、冷酷的男人——他把她那尚未成型的初恋砸得粉粉碎了,粉粉碎了,碎成了飞灰,随着那夜风,飘散到四面八方去了!


    第五章


    好一段时间,访竹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里。


    上课,念书,放学,回家!……她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化。每晚,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,足不出户。她不看电视,不看小说,也不出门,更不去打电动玩具。那家“斜阳谷”,她已足足半个月没去过了。她常常放一张唱片——随便什么唱片——一听就是一个晚上。也有时,她什么都不做,就像呆子般凝视着那盏台灯,神思却不知道飘游何处。


    她消沉,消沉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。


    她这种变化,使全家都注意到,而且惊悸关怀起来。明霞数度闯进她房里,不敢明问,怕那少女情怀,经过刺探更易受伤。她那母性的胸怀中,有个最恐惧的怀疑:一切因亚沛而起。姐妹两个爱上同一个男孩是很普通的事,访竹一向沉静,不善表达感情,不像访萍那样直率潇洒。而且,访竹的消沉,和亚沛态度的明朗化,是差不多同时发生的事。一切很明显,为了亚沛!


    明霞也曾轻抚着访竹的头发、颈项。抚摸她那消瘦憔悴的面颊,低低地叹息着说:


    “访竹,快乐起来!振作起来!看到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,全家都心痛!”


    “哦,妈妈!”访竹立刻把面颊埋进母亲怀里,哽塞着说,“不要为我操心!不要为我操心!我没什么,只是天气的关系。”


    见鬼的理由!明霞不说,心中更难受。女儿的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,烫得她五脏六腑都为之灼痛。孩子啊!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母亲说呢?是了,她能体会。这牵涉到自尊、面子和那份姐妹之情。访竹不能说,有多少苦她也不能说,她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。可怜的、可怜的、可怜的访竹!


    纪醉山也非常烦恼,事业上的成功被女儿的愁苦完全冲淡了,尤其是他最喜爱的访竹。私下里,他和明霞数度讨论,答案都只有一个:为了亚沛——那该死的亚沛,他不会去追求别家的女儿,却来扰乱纪家的生活!这种责难,使明霞啼笑皆非。她叹着气说:


    “公正一点,醉山。亚沛聪明能干,年纪轻轻,已经当了工程师,人长得帅,脾气又好……这种男孩可遇而不可求。你无法期望有更好的女婿了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他为什么不追访竹而去追访萍?”醉山气冲冲地,想都不想地说。


    “唉!你在说些什么?”明霞又叹气,“你别太偏心。访竹可爱,访萍也可爱,如果我是亚沛,我也会选择访萍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访萍爱笑爱闹,活泼而没心机,她是个好伴侣,容易带给人快乐。访竹深沉,心眼多。她比访萍有深度,思想非常细腻,感情也非常脆弱……这种女孩很难相处。除非彼此能爱之入骨,彼此能了解彼此的每根纤维,每个思想——而且都能引起共鸣。否则,访竹不会满意……事实上,亚沛大而化之,并不适合访竹!”


    “那么醉山皱着眉问,“咱们怎么办?总不能眼看着孩子在那儿自己受苦。或者,叫访槐再去找个男孩子来!对了,我去和访槐谈!”


    “你最好别闹得满城风雨,人尽皆知好不好?”明霞阻止了他。“访槐藏不住话,说不定去和亚沛胡闹,让访萍和亚沛的快乐也被破坏掉。算了,以不变应万变,时间会治疗一切。访竹还年轻,她会度过这段时间,她会忘记的,我跟你保证。但是,请你千万别惊动访萍!”


    访萍真的没被惊动吗?访萍真的没看到访竹的僬悴、落寞、苦楚和消沉吗?她比谁都更感受到了。姐妹之间,本来是无话不谈的,虽然各有卧房,却常常同挤在一张床上,聊到天亮。但是,这些日子,访竹几乎不跟她说话了,事实上,访竹跟全家都不怎么说话。她躲避每一个人。尤其是亚沛,只要亚沛一来,她就像缕轻烟般卷进卧房里去了。访萍的想法,和父母完全一样。她忍耐着,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,她和亚沛,刚从“友谊”的阶段跨进“爱情”的门槛,再也没想到“爱情”的滋味是如此甜蜜、温馨、狂欢而震撼的!如果访竹不是这样悲哀,她一定会把自己的感觉讲给她听。但是,如今,面对访竹的消沉,犯罪感使她的爱情蒙上了厚厚的阴影。她歉疚,难过,为姐姐的痛苦而更痛苦,她甚至想放弃亚沛!不过,想归想,她却无法放弃亚沛,甚至不敢对亚沛提起访竹。如果亚沛真的舍妹妹而取姐姐,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风度做到“无动于衷”?


    家中的气氛,由于访竹的关系而变得十分低沉了。访槐最近认识了公司里的一位女设计师——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事。那女设计师才跨出校门没多久,依然保持着学生的单纯和文静。访槐立刻展开了攻势。因而,十天有九天,他都不在家。家里少了访槐,就像少了好多人似的,因为访槐也是个会笑会闹,心无城府的人,全家只有他,没感觉到家中的“低气压”。


    是的,家中的气压低极了。像有无数绷紧的弦,张在室内,轻轻一碰,都会引起断裂。


    这晚,酝酿已久的一场风波终于爆发了。


    起因,仍然是因为访萍跑到访竹房里去借衣服。这在两姐妹间,是非常普通的事,本来两人的衣服就可以混着穿。访萍在衣柜前选衣服,访竹背对着她,只当没看见,坐在书桌前,捧着本书猛看。访萍打赌她根本不在看书,十分钟来,她连翻动书页都没翻过。访萍心里有一肚子话,想对访竹说,她多想打破姐妹间这层隔阂。


    “访竹,”她想说的都没说,却说了句不关紧要的。“我能不能穿你这件绣花的小黑背心?”


    这句话应该没刺激性吧?谁知道,访竹忽然从桌边跳了起来,飞快地卷到橱边,打开衣橱,她七手八脚地取下许多件她平日比较心爱的衣裳、洋装、背心、毛衣,包括那件白外套!她把一大堆衣服往访萍怀中塞去,简单而明了地说:


    “拿去!都给你!”


    访萍怔住了,呆住了,眼睛睁大了。


    “访竹,”她喊,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!”访竹很快地说,脸色阴暗如山雨欲来的天空。“你拿去可以穿给你喜欢的人看,我穿了只能给自己看!拿去吧!都拿去!”


    她一面说,一面又把好多件衣裳抛进她怀里,弄得访萍满手都是衣裳,连肩膀上都搭着衣裳。


    “访竹!”访萍忍无可忍,积压已久的懊恼迅速发作。何况她一向心直口快。“停下来!”她喊,“不要再乱发脾气了!”她跑到床边,把衣服都堆在床上,回过头来,她用双手握住了访竹的两只胳膊,开始摇撼她,眼泪在眼中打转,嘴里激动地吐出一连串话来:“访竹!你要我怎么做?你不开心,你把全家都弄得不开心!我知道你的心事,我们不用打哑谜,这些日子来,你整天板着脸像大家欠了你债!我欠你债吗!访竹?我能让发生的事不发生吗?我能让亚沛去爱你而不爱我吗?还是要我把亚沛让给你……”


    访竹睁大了眼睛,微张着嘴,被访萍摇撼得头晕脑涨。但是,她的话却清楚地钻进了她的耳朵。她用力挣脱了访萍的掌握,退后一步,不相信地看着访萍。


    “你在说些什么?”她震惊得声音低哑。“你……你以为我爱上了亚沛?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要再演戏了!”访萍跺着脚大喊,泪珠滚在圆圆的小脸庞上。“我知道你也爱亚沛,不只我知道,爸爸也知道,妈妈也知道,全家都知道!可是,你要我们怎么办?世界上只有一个亚沛,我不能把他剖一半给你,剖一半给我!我也不能对亚沛说:去爱我的姐姐,不要爱我……即使我能这么做,亚沛会怎么想……”


    “老天!”访竹喊着,脸色雪白雪白。这是怎样的误会!怎样充满“屈辱”性的误会!难道她被那个顾飞帆侮辱得还不够?还要在家庭中再扮演另一个“失恋”的角色?她深抽了一口冷气,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。那积压已久的痛楚和屈侮也顿时发作了,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张开嘴来,她神经质地大喊:“你疯了!你以为全世界女人心目里都只有一个何亚沛?让我告诉你!我不爱何亚沛!不爱,不爱,不爱……一丝一毫都不爱!以前不爱,现在不爱,以后也不会爱!他在我眼睛里根本是个小孩子,除非我要扮家家酒,我才会喜欢何亚沛!你不要自作聪明,你更不要自寻烦恼……我发誓心里从没有何亚沛,如果我说谎,我出门就被汽车撞死……”


    “访竹!”访萍大叫,“不要发誓!”她用双手蒙住耳朵,“不要发誓!”


    “我偏要发誓!”访竹怄得脸色更白了,眼睛里都冒着火。“如果我爱他……”她继续喊,“我出门就被汽车撞死,下楼梯就会摔死,开电灯就被电死……躺在床上都会被棉被闷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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