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大厅里都是人,有人举着面红色的大旗子,在欢送着什么要人。有班留学生包机也是同日起飞,许多年轻人和他们的亲友在挤挤攘攘,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。有些父母在流泪,年轻人也依依不舍……人,永远在“聚”与“散”的矛盾里!
检查了行李,验了机票,缴了机场税……盼云机械化地跟着楚鸿志做这一切。然后,忽然问,她觉得似乎有音乐声在响着,轻轻的,像个乐队的歌声……她甩甩头,努力想甩掉这种幻觉。但,乐队的声音更响了,有吉他,吉他,吉他……她再甩头。完了,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,否则,就是妄想症。鸿志多的是这种病患者。她用手揉揉额角,感到汗珠正从发根沁出来。
“嗨!姐,你听!”倩云忽然对她说,“不知道是哪个学校在欢送同学,居然在奏乐呢!”
盼云松了一口大气,那么,不是她的幻觉了。那么,是真的有音乐声了。那么,她并没有患精神分裂症了。她跟着鸿志和亲友们走上了电动梯。
电动梯升上了最后一级,蓦然间,有五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一列队地闪开,每人都背着吉他。一声清脆的吉他声划破了嘈杂的人声,接着,一支久违了的歌,一支熟悉的歌,一支早该被遗忘的歌就响了起来。唱这支歌的,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!
也曾数窗前的雨滴,
也曾数门前的落叶,
数不清,数不清是爱的轨迹;
聚也依依,散也依依!
也曾听海浪的呼吸,
也曾听杜鹃的轻啼,
听不清,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;
魂也依依,梦也依依!
也曾问流水的消息,
也曾问白云的去处,
问不清,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;
见也依依,别也依依!
盼云觉得不能呼吸了,觉得也不能行动了。她瞪着高寒和那些年轻人。耳边,倩云在惊呼着:
“埃及人乐队!天知道,他们五个已经解散好几年了!是什么鬼力量又让他们五个聚在一起了?真是怪事!高寒,喂!高寒!”
高寒垂着头,拨着弦,似乎根本没听到倩云的呼叫声。倒是高望,对倩云投过来颇有含意的一瞥。他们继续扣弦而歌,盼云在惊惧、恐慌、震动,和迷乱中,听到高寒还在唱这支歌的尾奏:
依依又依依!
依依又依依,
往者已矣,来者可追,
别再把心中的门儿紧紧关闭,
且立定脚跟,回头莫迟疑!
歌声在逐渐变低和重复的“回头莫迟疑”中结束。盼云呆立在那儿,已经目眩神移,心碎魂摧。她咬着嘴唇,眼中迷蒙着泪水。那始终不知情的倩云已一把抓住了高望,大声问:
“高望!你们这是在做什么?”
“你问我们在做什么吗?”高望声音洪亮地回答,似乎要讲给全机场的人听。“让我告诉你,我们埃及人解散好多年了。因为许多年以前,大哥为了一段感情把自己给活埋了。昨晚,我才知道大哥的故事。连夜之间,我重新召集了埃及人,想制造出一次奇迹——把活埋的大哥给救出来!你相信奇迹吗?倩云?你知道埃及人是最会制造奇迹的!所以,他们能在沙漠上造金字塔!”
倩云目瞪口呆,她看着高望,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“金字塔”,再看看他们每人脖子上坠着的埃及饰物,蓦然回头,她瞪着盼云胸前垂着的“狮身人面”。眼里在一刹那间,充满了恍悟、惊奇、了解、诧异、关怀、同情……和不相信的各种复杂情绪。她握住盼云的手,发现盼云的手已经冷得像冰,她激动地喊:
“姐姐!”
鸿志看着这一切,也伸出手去,他的胳膊又长又厚实,他一把揽住盼云的肩,简单地说了句:
“走吧!该进出境室了。”
盼云颤栗了一下。出于本能地,她跟着鸿志往出境室的方向走去。亲友们及贺家两老莫名其妙地看看埃及人,也簇拥着盼云和鸿志走向出境室。
倩云没有跟过去,她呆了。瞪视着高寒和高望兄弟,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高寒仍然没有抬头,只是自顾自地拨着弦,自始至终,他就没看过盼云一眼。这时,他在轻声和着吉他低唱:
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,
让烦恼统统溜掉?
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?
让我的歌把你留住!
盼云和鸿志已经走到出境室门口了。盼云手里紧握着护照、机票、登机证。鸿志从她手中去取证件,她捏得好紧,死握着不放手。整个人呆呆怔怔的,像个木头人。鸿志低喊:
“盼云!”
她吓了一跳,惊觉地抬起头来,睁大眼睛看着鸿志。眼泪慢慢地涌满了眼眶,沿着面颊迅速地坠落。她一声不响地放开手,让鸿志取去证件,更多的眼泪纷纷乱乱地跌下来,跌碎在衣襟上。她瞅着他,流泪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恳、求恕、祈谅,和痛楚。
鸿志把登机证和证件放在柜台上,他苍白着脸,瞪视着盼云。柜台小姐伸手去取证件,忽然间,鸿志“啪”的一声,用手迅速地拍在桌上,按住了那些证件,他瞪着盼云,粗声说:
“我看,我的冒险是已经失败了!你一直是自己的主人,你该主宰你自己的命运!我很想带你回美国,但是,我不想用我的下半辈子,去治疗一个精神恍惚的病患者!去吧!”
她呆站着,仿佛没有听懂。于是,他又大声说:
“你永远是个神话里的人物,只能和相信奇迹的人在一起!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神话!我也不想把你活埋,懂了吗?”
她张大眼睛,眼中闪过一抹光彩,接着,她整个脸庞都焕发起来,璀璨起来。他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,如此动人,如此绽放着光华。她深深吸气,双手抓住了他的手,给了他又感激、又感动、又热烈的紧紧的一握。然后,她放开他,倏然回头,对那长廊的一端奔去。
那儿,高寒像个复活的木乃伊般,突然挺直了身子,瞪视着那向自己奔过来的人影。
盼云直奔过去,穿过了长廊,越过了人群。冲过了那相信“奇迹”的埃及人乐队。她直奔过去,大喊出一声长久以来,就塞在喉咙口的一个名字:
“高寒!”
——全书完——
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日午后初稿完稿
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晚改写完稿
一九八〇年四月廿四日最后修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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