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高寒!是你啊!你当了医生了?”


    “实习医生。”他更正着,紧盯着她,“你——来医院做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只是检查一下身体,已经都看完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以为——你在美国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,才回来一个礼拜。鸿志回国来开会,你知道,心理医生的专门会议,讨论他的一篇论文。”她笑笑,顿住了,直视着他,“你——好吗?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他深呼吸,“不好。”他看着她胸前的狮身人面像,再看向她的眼睛,她眼里已迅速地充满了感情,充满了关怀,充满了某种属于遗失年代里的柔情。这使他一下子就激动而烧灼起来。


    “我们去餐厅坐一坐,好吗?”他问,“我——请你喝杯咖啡。”


    她犹豫地看了一下表。


    “鸿志五点半要来接我!”她说。


    他也看了一下表。


    “还有半小时!”他急促地说,迫切地盯着她,“难道为了老朋友,还吝啬半小时?”


    “你——不需要工作吗?”她看看他的白制服。


    “我已经下班了。”


    她不再说话,跟着他走进医院附设的餐厅。这家医院是第一流的,餐厅也装潢得非常典雅,丝毫没有医院的气氛,他们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了下来,点了两杯咖啡。他始终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。她啜着咖啡,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缩,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。


    “我已经听倩云说了,”她开了口,“你居然没有和可慧结婚,真遗憾,你们是很好的一对。我弄不懂,她怎么还是嫁给了徐大伟?”


    他紧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知道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可慧没有再写信给你?”


    “她从没给我写过信!我刚去美国时,还给她写了封信,她也没回。”她微蹙起眉梢,更深更深地凝视他,“你们还是闹翻了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盼云!”他咽了一下口水。凝视着她,终于说了出来,“当初,我们都中了她的计!她——从没有失去过记忆,从没有忘记在杏林中的一幕,她对我们两个演了一场戏——为了报复。”


    她睁大眼睛,愕然地皱眉,愕然地摇头。


    “不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是的!”他深深地点头,恳挚地,“后来,她跟我摊了牌,她说——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!”


    她愣在那儿,好半天都不动也不说话,只是蹙着眉沉思,似乎在努力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。他也不说话,只是静静地瞅着她,静静地燃上了一支烟。烟雾在两人间弥漫、氤氲,然后,慢慢地扩散。


    “哦!”她终于吐出一口气来,低下头去,她用小匙搅动着咖啡。“简直不可思议!”她看了看手表,半小时在如飞消失。


    他的手一下子盖在她的手上,也盖在那手表上。


    “不要看表!”他激动地说。


    她抬起睫毛来,惊愕、震荡、迷乱,而感动。
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她低语,“这么多年了,难道还没有找到你的幸福?”
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他反问,“你找到了吗?”


    她犹豫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可能是。这些年,我过得很平淡,很平静,很平凡。三个平字加起来的幸福。”


    他抬起手来,去拨弄她胸前的狮身人面像。


    “在你的幸福中,还没抛弃这个狮身人面?”


    她轻轻地颤栗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自从你给我戴上那一天起,这狮身人面像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脖子,连洗澡时我都没取下来过!”


    他的眼睛闪亮,灼灼逼人地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你这几句话对我的意义吗?”他屏息问。


    她猝然推开杯子,站起身来:


    “我该走了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再坐五分钟!”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。


    她又被动地坐了下去。


    “我们每次都好像没有时间,”他说,咬咬嘴唇,“每次相遇,相会,相聚……都短暂得像一阵风。如果命中注定我们只有短促的一刹那,为什么要留下那么长久的痛苦和怀念?命运待我们太苛了。但是,盼云,你有没有想过,我们也从没有好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。尤其你,你总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,而不交给自己!”


    她看着他,深深地看着他。


    “不要煽动我!”她低语。


    “不是煽动。”他咬咬牙,“五分钟太短暂,我没有办法利用五分钟的时间再来追求你。我只告诉你几句话,从我们认识到今天,到未来,你是别人的寡妇也好,你是别人的小婶婶也好,你是别人的妻子也好,你是别人的母亲也好……我反正等在这儿!你能狠心一走,我无法拴住你。否则,只要你回头望一望,我总等在这儿!”


    “高寒!”她低唤一声,泪水迅速充满了眼眶。“你知道,我不是小女孩了,我要对别人负责任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一直在对别人负责任,除了我!”


    “不要这样说!你——很独立、很坚强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你负责任!”他打断她,“但是,你该对你自己负责任!不是对任何一张契约负责任,而是对你自己的感情负责任!你怎能欺骗他?”


    “欺骗谁?”她昏乱地。


    “你怎能躺在一个男人身边,去想另一个男人?”他再度伸手碰触她胸前的坠子。“别说你没有!”


    她抬起睫毛,眼睛睁得大大的,看着他。她喘了一口气,终于站起身来。


    “我走了!”


    “定一个时间!”他命令地,“我们必须再见面!我的话还没说完!”


    “没有时间了,高寒!”她的声音有些酸楚。“我明天早上九点的班机飞美国。”


    他坐在那儿不动,死瞪着她。


    “认命吧,人生,有许多事,都是无可奈何的。”她勉强地说,“怪只怪,我们相遇的时间,从来没有对过!”她叹口气,很快地说,“再见!”他跳起身来。


    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

    她不说话,他走在她身边。他们走出了医院的大厅,到了花园里,花园的另一端是停车场。老远的,盼云已经看见楚鸿志站在车前,不耐烦地张望着。她对他挥挥手,反身对高寒再抛下了一句:


    “再见!祝你——幸福!”


    “不必祝福我!”他飞快地说,“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里!”


    她咬紧牙关,昂着头,假装没有听到。她笔直地往楚鸿志那儿走去。高寒没有再跟过来,他斜靠在一棵大树上,双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里。


    她继续往前走,忽然听到身后有口哨的声音,很熟悉的曲调,多年前流行过的一支歌,歌名似乎叫“惜别”。头两句就是“为何不回头再望一眼?为何不轻轻挥你的手?你就这样离我而远去,留下一份淡淡的离愁……”她固定地直视着前面,直视着楚鸿志,脖子僵硬,背脊挺直,她知道,她决不能回头,只要一回头,她就会完全崩溃。她从没料到,事隔多年,高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强烈的震撼。不应该是这样的!时间与空间早该把一切都冲淡了。再见面时,都只应当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怅而已。怎会还这样紧张?这样心痛?


    她停在车边了。楚鸿志审视着她的脸色。


    “出了什么问题?你耽误了很久,脸色也不好看。检查报告出来了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飞快地说,“一切都好,没有任何毛病。”她急急地钻进车子,匆忙而催促地说,“快走吧!”


    楚鸿志上了车,发动了车子。


    车子绕过医院的花园,开出了大门。盼云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。眼光直直地瞪着车窗外面,简直目不斜视。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着她和车子,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穿越了一切,烧灼般地刺激着她的神经。


    车子滑进了台北市的车水马龙中。这辆车是倩云的。倩云嫁给了一个工程师,因为他们回国,而特地把车子借给姐夫用。倩云、可慧、高寒、埃及人……久远的时代!多少的变化,多少的沧桑……可慧,可慧,可慧!残忍呵,可慧!残忍呵!


    “你遇到什么老朋友了吗?”鸿志看了她一眼,忽然问。


    她一惊,本能地瑟缩了一下。转过头去,她盯着鸿志。他那么笃定,那么自然,那么稳重。像一块石头,一块又坚固又牢靠的石头。一块禁得起打击、磨练、冲激的石头。她奇异地看着他,奇异地研究着她和他之间的一切。爱情?友谊?了解?他们的婚姻建筑在多么奇怪的基础上?她吸了口气,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话来:


    “鸿志,你不认为爱情是神话吗?”


    “不认为。”他坦率地回答,“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们之间有神话吗?”她再问。


    “没有。我们是两个成熟的人。”他伸手拍拍她的膝,“怎么了?盼云?”


    她摇摇头。望着车窗外面。数年不见,台北市处处在起高楼,建大厦。是的,孩子时代早已过去,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神话。别了!狮身人面!别了!埃及人!别了!高寒!别了!台北市!明天,又将飞往另一个世界,然后,又是“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”的局面了!这就是人生。多少故事此生彼灭,最后终将幻化为一堆陈迹。这就是人生。别了!高寒!
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,盼云到飞机场的时候,眼睛还是红肿的,一夜无眠,使她看来相当憔悴。但是,在贺家老夫妇的眼里,盼云的沮丧和忧郁只不过是合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。贺家夫妇和倩云夫妻都到机场来送行了,再加上楚鸿志的一些亲友们,大家簇拥着盼云和鸿志,送行的场面比数年前他们离台的时候还热闹得多。


    虽然是早上,虽然机场已从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园。飞机场永远是人潮汹涌的地方。盼云走进大厅,心神恍惚,只觉得自己从昨天下午开始,就像个行尸走肉般跟着鸿志去这儿,去那儿,拜见亲友,赴宴会,整理行装……她强迫自己忙碌,以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,就可以阻止自己的“心痛”感。但,她仍然失眠了一夜,仍然回忆起许多过去的点点滴滴,仍然越来越随着时间,加重了“心痛”和感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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