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姐,”倩云紧盯着她,问,“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恋爱呢?”


    盼云大笑起来,把尼尼放在床上,她笑得喘气。


    “你想呢?”她反问,“很好的小说材料,是不是?写出来准轰动,只是‘新闻局’会取缔!”


    “姐!”倩云叫。


    盼云不笑了,抬起头来,她眼光澄澈地看着父母,又看倩云,她真切地、坦白地、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没有。绝没有和文牧恋爱,这是个误会,很可笑的一场误会。所以我一直想笑!”


    贺太太放下心来,立刻,她就生气了。


    “既然是误会,他们凭什么半夜三更把你赶回来?我打电话跟他们评评理去!”


    盼云拉住母亲的衣服:


    “难道你不准备收留我,还要赶我回钟家去吗?”


    “胡说!”贺太太激动地拥抱着盼云。“你再也不要回钟家了,永远不要回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还评什么理?惹什么闲气?误会就让它误会吧!我都不生气,你们气什么?”


    于是,贺太太没打电话。大家都隐忍了下来。但是,盼云从回家后就没对劲过,她不吃不喝不睡,坐在床上,一忽儿呆呆地出神,一忽儿又傻傻地笑。问她话,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,不问她话,她就整天不开口。这使贺家夫妇和倩云都担心得不得了。白天,倩云利用上课的时间,打了个电话到文牧的办公厅,文牧把晚间发生的误会说了一遍,当然,说得并不清楚,因为不能扯出高寒,他无法解释盼云何以会伏在他怀里哭泣。倩云满腹狐疑地回到家里,只对母亲说:


    “妈,请楚鸿志来吧!不管怎么回事,姐姐总有点不对劲!”


    于是,楚鸿志来了。


    于是,盼云只好接受楚鸿志的治疗。说真话,楚鸿志在心理医生中,是相当有名气的。他年纪不大,才只有四十岁左右,是留美回来的,在美国,他至今还保留着工作,一年之内,总有好几个月在国外。他的医术也很高明,他很能让病人放松自己,也很能让病人信赖他。盼云有一次对他说过:
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你的工作等于是个神父,那些病人需要发泄,你就坐在一边听他们发泄。”


    楚鸿志想了想,笑了。


    “你该说,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医生,心理科医生却绝不是神父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因为——”楚鸿志笑得坦率,“心理科医生会结婚,神父不能。”


    盼云也笑了。在某些时候,盼云相当欣赏楚鸿志,因为他很有幽默感。楚鸿志有个并不太幸福的家庭,他的太太数年前死于癌症,留下了两个稚龄的孩子。所以,在文樵刚死的时候,楚鸿志尽心尽意地治疗过盼云,他对她很坦白地说过:


    “你有的感受,我都能了解。以前读《浮生六记》,看到沈三白说,奉劝天下夫妇,感情不要太好,以免当一个早走一步的时候,另一个过分痛苦。这种感觉,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体会!我和我太太之间从没有爱得死去活来,但是,她走的时候我仍然难过得要命!”


    盼云肯接受楚鸿志的治疗,也因为他不是江湖医生,他细心,他诚恳,他像个朋友。


    现在,楚鸿志坐在盼云的床前,他特地支开了倩云和贺氏夫妇,他注视着盼云。恳切而真挚地说:


    “说吧!”


    “说什么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”


    “我想说——”盼云侧着头想了想,“人生是一场闹剧。”


    “我同意。”楚鸿志笑着。


    “我想,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同意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也不见得。你再说说看!”


    “我说,我并不需要医生。”


    “对!你需要睡眠、营养、休息、照顾,和爱情。”


    她惊动了,看着他。笑了。


    “可惜,你这个医生的处方里,很多药你自己都配不出来!”


    他也笑了,伸手拍拍她的手。


    “让我给你打一针,好好地睡一觉,等你睡够了,休息够了,精神也好了,我们再细细地讨论我的处方里,有哪几味药没配好!现在,最起码我可以给你配前面三种药!怎样?”


    “你要给我打什么针?有没有一种针药名叫‘遗忘’,打了就可以把过去所有所有的事,都忘得干干净净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需要那种针,那会使你变得迟钝!”


    “对了,我正希望迟钝!”


    他深深看她,准备着针药。


    “这管针药打进去,包管你就会迟钝!”


    “迟钝到什么程度?”


    “到睡着的程度!”


    “哈!搞了半天,还是镇定剂!你不觉得,我很镇定吗?不过……”她想了想,卷起衣袖,“打吧!能睡觉也是一种福气!”


    他望着她那雪白的手腕,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。她那细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怜的。他给她扎上橡皮管,让静脉管突出来,一面把针头插进去,他一面习惯性地找话题,以免病人感觉出打针的痛楚。


    “你上次告诉我,有个朋友害了‘失忆症’,现在,她好了没有?”


    “她不会好的,”她很快地说,“我是她,我也不会好。楚大夫,你有没有希望过失去记忆?”


    “从没有,我知道如何去面对真实。”


    “你能让你自己失去记忆吗?”


    “不能。”


    “唉!”她叹口气,摇摇头。“你也只是个凡人!”


    “本来就是凡人,谁都是凡人!记忆是一样很好的东西,有时会填补一个人心灵的空虚,有时也会带来欢乐或痛苦,人不该放弃记忆。”他抽出针头,揉着她的手腕。微笑漾在他的唇边。“记得第一次给你打针,你才十五岁,因为和你的英文老师吵架,你骂她是心理变态的老巫婆,她要开除你,你气得又发抖又哭又跳,你爸爸没办法,只好把我找来给你注射镇定剂。盼云,你一直是个感情容易激动的孩子,你的问题出在,这些年来,你过分地压制自己,既不能痛快地哭,又不能痛快地笑!”


    她眼眶潮湿。


    “十五岁?你还记得?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。”她靠在枕头上,有些昏昏沉沉起来,那药性发作得非常快。“楚大夫,你明天还来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!”


    她微笑了一下,伸手去摸尼尼,把尼尼揽在怀中,她昏然欲睡了。嗫嚅着,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话:


    “幸好你是医生,否则,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!”


    闭上眼睛,她睡着了。


    这一觉睡得又长又久又沉,连梦都没有。她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。睁开眼睛来,她一眼看到倩云正握着电话听筒,非常不耐烦地低声喊着:


    “跟你说了几百次了,你怎么又打电话来?高寒,你不能跟我姐姐说话,她病了,打了镇定剂才睡的!你到底有什么事?不要再拿你和钟可慧的事来烦我姐姐,她与钟家早就没关系了!什么?你现在要过来?你马上要过来?不行,不行……”


    盼云完全醒了,睁大眼睛,她看着倩云。高寒!她有没有听错?是高寒吗?她支起身子,伸手给倩云。


    “听筒给我,我跟他说话!”


    倩云把听筒交给她,一面走出房门,一面叮嘱着:


    “你别太劳神啊,楚大夫说你需要休息!”


    她接过了听筒,目送倩云离开。


    “高寒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盼云!”高寒喊了起来,“这是我第十二个电话!你好吗?为什么不能接电话?”


    “他们给我打了针……”她说,“我睡着了。”


    “打针?你病了?别说了,我挂断电话马上到你家来!我们见面再谈!”


    “喂!”她喊,头脑有些清楚了,“你不能来,不许来!我们都谈清楚了的,你说过不再……”


    “说很容易,做很困难!”他说,“尤其,听到可慧谈起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后……”


    “可慧告诉了你?她告诉你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告诉我,你和她爸爸在一起,被她撞见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。”她衰弱地低应了一声。心里在迅速地转着念头,迅速地组织着自己的思想。“你已经知道了?”她低声说,“你瞧,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!”


    “少来这一套!”高寒的声音粗鲁野蛮而强烈,充满了感情,充满了了解,充满了苦恼。“我一点点都不相信!一丝丝都不相信!因为我太了解你!你绝不是同时能爱两个男人的女人!钟家如果不是出于误会,就是出于陷害!我要查明这件事,我告诉你,我要查明白!”


    “别查了!”她更软弱了。“请你别查了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告诉我是怎么回事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想谈。”


    “好,”他顿了顿,“我过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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