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妈妈,疯子!疯子!”孩子又喊。


    那母亲悄悄偷看他一眼,一把蒙住孩子的嘴,抱着孩子急慌慌地逃走了。他扯了扯头发,觉得自己真的快发疯了。


    终于,盼云走出了医院的大门。他飞快地闪了过去,拦在她的面前。


    盼云抬眼看他,他们两人对视着,谁都没有说话。好一会儿,他们只是这样相对而视,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,都不存在了。然后,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,她没有抗拒,很顺从地让他握着,他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。


    “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?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点点头,从来,她没有这样顺从过他。


    上了计程车,他开始回复了一些理智,开始又能思想了。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,生怕她打开另一扇门跑掉,但是,她坐在那儿不动,有种奇异的沉静,有种令人心酸的柔顺。


    “去哪儿?”司机回头问。


    “去——”他犹豫着,忽然想起了那个老地方,那座莲花池。“去青年公园!”


    青年公园别来无恙,依然是空荡荡地没有几个游人,依然是疏落的林木,依然平畴绿野,依然是弯曲的莲池,莲池边,依然竖着那棵大树,大树下,也依然是那张孤独的椅子。


    他带着她走到树下,望着那莲池,那老树横枝,两人都在回想着那天落进莲池的情景。事实上,事情发生并没有多久,但是,这之间经历过太多事情,竟使他们有恍如隔世之感。盼云的眼光终于从莲池上移过来,落在高寒脸上了。


    他们彼此对视着,那样深深地、苦苦地、切切地对视着。高寒第一次在盼云眼里读出那么深厚的感情,那么浓挚的感情,那么没有保留的感情……他立即拥她入怀,她丝毫也没有抗拒,紧紧地抱住他的腰,他们的嘴唇贴住了。


    这是一个炙热、缠绵,充满煎熬、痛楚与悲苦的吻。他们彼此奉献,彼此需索,彼此慰藉着彼此,彼此渴求着彼此……千言万语,万语千言……都要借这一吻来传达,他们的吻搅热了空气。


    终于,他抬起头来,带着不信任的表情,去察看她的眼睛。又带着猝然的酸楚,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。


    “哦,盼云,”他低语,“我该怎么办?我该怎么办?盼云!”


    她的面颊贴着他那个狮身人面像,石雕被她的面颊烤热了。她的手仍然紧抱着他的腰,她用全身心在感应这片刻的相爱与相聚。


    “你已经做对了。”她低声说。


    “什么做对了?”他追问,“对她做对了,还是对你做对了?”


    “对她!”她仰起头来,盯着他了,“高寒,你跟我一样清楚,在她失去记忆以后,我们再也不能刺激她了。我认识一个心理科医生,我去问过他,他说,如果是种最悲切的记忆,失去了是最幸福的,如果唤醒这记忆,很可能导致她疯狂。”
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想过,”高寒仍然怀抱着她,苦恼地凝视着她,“她有一天,说不定会恢复记忆,想起杏林那一幕,那时,她会无地自容。”


    盼云颤栗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高寒,永远不要让她恢复记忆!”


    “这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内吧?”


    “在你能控制的范围之内!”盼云有力地说,“只要你爱她,全心全意地爱她,不给她丝毫怀疑的地方,不给她任何需要回忆的因素……那么,她就根本不会再去想,心理医生说,这种失忆症可能是终身的,除非你再去刺激它,它就不会醒觉。”


    “别忘了,我也学医,我也念过心理学,这件事很危险,失忆症随时可能恢复!”


    “不会,不会!”盼云坚定地摇头,“只要你真心真意去爱她!”


    他的手紧箍了她一下。


    “你‘真心真意’希望我‘真心真意’爱她吗?”他慢慢地、一个字一个字地问。


    她凝视着他,眼中盛满了坦白的痛楚。


    “高寒!”她惨然低呼,“我们都无法选择了!都无法选择了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你跟我一样清楚为什么,你不能再杀她一次!我们都不能再杀她一次!你做不出来了,永远做不出来了!”


    是的,他做不出来了!当可慧生死未卜的时候,他只希望时间倒流,让一切没发生过,如今,时间真的倒流了。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错误重犯!而且,如果现在再提出来,那是真的会彻彻底底地杀了可慧了。想到这儿,他就忍不住周身颤抖。


    “高寒,去爱她!”盼云温柔地说,“你会发现爱她并不困难。事实上,今天你已经去‘爱’了,你吻了她,那并不困难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他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你吃醋吗?”他直率地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真挚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也痛苦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他一下子又把她拥得紧紧的。在她耳边飞快地说:


    “我们逃走吧!盼云。什么都不要管,我们逃走吧,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!”


    “不要说孩子话。”她有些哽咽。“这太不实际了。我们没地方可逃。责任、家庭、学业……你还有太多的包袱。人活着就有这些包袱,我们都不能逃。如果真能逃走,也没矛盾和痛苦了,反正,结论是一样,你要再杀可慧一次。你做不出来,我也做不出来!”


    他把面颊埋进她耳边的长发中,他吻着她的耳垂,吻着她那细细的发丝,他的眼眶潮湿,声音喑哑:


    “那么,你肯答应我一个要求吗?你肯抛开礼教和道德的枷锁吗?”


    “不,不能。”她咬咬嘴唇。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坦白说,不能。并不仅仅是道德和礼教,还有良心问题,我不能——欺骗可慧。我也不能冒这个险,唤醒她记忆的危险!”


    “我们现在算不算欺骗可慧呢?”
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盯着他的眼睛。


    “算。”她低语,“所以,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,以后,我再也不单独见你了。”


    他往树上一靠,脑袋在树干上撞了一下,他下意识地揉揉头发,眼光死死地注视着盼云的脸。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决,这使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破碎了。然后,他体会出来,这几乎是一次诀别的会面,所以她那么柔顺,所以她那么甜蜜,所以她那么坦白……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。他盯着她,她也盯着他,两人都看出对方的思想和感情。


    “不。”他机械化地说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悄声应着。


    “不!”他加大了声音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仍然悲壮而坚定。


    “不!”他大声狂喊了,“不!不!不!……”


    她一下子扑过来,抱住了他,紧紧地贴住他,把遍是泪痕的面颊贴在他胸前,他用手摸索她的脸,摸到了一手的潮湿。他挣扎着低下头去,挣扎着吻她的面颊、吻她的泪,挣扎着喃喃地说:


    “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?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?你告诉我,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?”


    “高寒,”她低声饮泣,“我们没有碰对时间,早三年相遇,或者晚三年相遇,可能都是另一种局面,现在,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——高寒,你有多少话要对我说,今天一次说完,你有多少感情要给我,今天一次给我,分手后,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。”


    他推开她,看她。


    “看样子,我们是真的要分手?”
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
    他忽然笑了。转过身子,他笑着用额角抵住树干。


    “知道吗?盼云,我们一共只单独见过三次面,第一次在狗店门口买狗,我糊里糊涂地让机会从手中溜走。第二次就在这儿,你把我推进莲花池,闹了个不欢而散。第三次就是今天,你和我谈到从此分手……哈哈!盼云,这故事不好,写下来都没人能相信,我们连‘相聚’都谈不上,就要谈‘分手’!哈哈,这故事实在不好!即使你喜欢的那支歌,也先要‘聚也依依’,才能‘散也依依’呀!怎么会残忍到让我刚刚证实你的感情,就要面对离别……”


    她从他身后紧抱了他一下,把面颊在他背上贴了贴,然后,她转过身子,就放开脚步,预备跑走了。


    他飞快地回过头来。


    “站住!”他喊。


    她站住了,凄然地抬头看他。


    他面色惨白,眼珠却是充血的。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身边,望着她。他的声音低沉而理性了:


    “我没有权利再纠缠你,没有权利再加重你的烦恼。如果爱一个人会这么痛苦,我真希望人类都没有感情!”他顿了顿,“你是对的,我不能同时要两个女人,除非我们都能狠心让可慧再死一次,否则,我和你没有未来。”他咬住嘴唇,他的嘴唇毫无血色,低下头去,他取下了自己脖子上那狮身人面像,挂到她的脖子上去,拉开她的衣领,他让那狮身人面像落到她胸前,贴肉坠着。整理好她的衣服,他继续说,“知道‘埃及人’已经解散了吗?这是我最珍爱的饰物,我把它送给你。为了你,从此,我发誓不再唱歌!我生命里再也没有歌了。可是,盼云,答复我最后一个问题……”


    她等待着。


    “即使我和可慧结了婚,我们还是会见面的,是不是?”他问,“如果我们见到面,你认为我能装得若无其事吗?假如我不小心,泄漏了我内心的感情,又怎么办?”


    她看了他片刻。


    “你不会泄漏的。”她哑声说。


    “我不像你这样有把握。”


    她深深看他,默然片刻。


    “你不会泄漏的。”她再重复了一句,“因为,我会想办法让你不泄漏!”


    再看了他一眼,她咬紧牙关,毅然地一甩头,掉转身子,往公园门口走去。他本能地向前倾了倾,似乎要拉住她,但是,他克制住了自己。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公园的小径上,消失在那绿野疏林中,消失在那暮色苍茫里。他退后了一步,仰靠在身后的大树上,他抬眼看天,有几片灰暗的云在缓缓地移动。他脑中,沉甸甸地、苦涩涩地浮起了几个句子:


    也曾问流水的消息,


    也曾问白云的去处,


    问不清,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,


    聚也依依,散也依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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