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奶奶,算了吧!是我自己不好!他们才该告我呢!我穿马路的时候没看路,尽管往前面看……”
“你为什么要往前面看呢?”奶奶追问着。
可慧羞涩地笑了,望着盼云。
“小婶婶知道,她看到了的。都是为了高寒哪!”她语气娇羞而亲昵。“可是,你们不许怪高寒,绝对不许怪他,他也不知道会出车祸呀!”
盼云惊愕地看着可慧。她还是那么活泼,还是那么可爱,还是那么天真,还是那么心无城府!对高寒,她还是那样一往情深!似乎杏林里那一幕谈话都没发生过,可能吗?可能吗?她错愕地瞪视可慧,可慧也正望着她呢!可慧眼中连一丁点疑惧、愤怒、怨恨……都没有。只有她一向的坦率,一向的天真,和一向的真实。
“小婶婶,”她柔声说,“高寒怎么不来看我?”
“哦,”文牧慌忙接口,“他一直守着你,我看他已经累坏了,所以赶他回去了。”
可慧满足地点点头。叹口气。
“他一定也吓坏了!我大概把他的演唱也耽误了!”
“到底,”奶奶决心追根究底。“是怎么发生的?你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!”
“哦!”可慧笑望着奶奶。“我正要去杏林,我约好了和高寒在那儿碰头,还约了小婶婶去帮高寒改歌谱。下了计程车,我忽然听到高寒在喊我,发现他在街对面呢,我就穿过马路往他那儿奔,然后……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哦,”她回忆了一下,“我还记得小婶婶在拼了命地喊我!扑过来抱我。”她把插着针管的手移到盼云的手边,去握了盼云一下。护士小姐慌忙把她的手挪回原位。她对盼云感激而热烈地说,“你真好!小婶婶!你真好!”
盼云目瞪口呆。然后,她忽然明白了。那车子的重撞一定使可慧丧失了部分的记忆。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记住杏林里面的一幕,她就让这段事从她记忆的底层消失了。她整个的时间观念已经颠倒了。车祸变成了她去杏林的途中发生的,那么,杏林里的一幕就完全没有了。她唯一记得的,是她穿越马路,高寒叫她,撞车,盼云扑过去抱她……这些组合起来,仍然是一幅最完美的图画,她只要这张图画,那些残酷的真实场面、变心的爱人、出卖她的小婶婶……都没有了。
命运待她何等优厚,可以把这最残忍的一段记忆从她脑中除去。盼云想着,注视着可慧那对温柔亲切天真而美丽的眼睛,她突然感到如释重负!命运岂止待可慧优厚,待盼云也太优厚了。这样,不需要再解释了,这样,不需要祈求她的原谅了!这样,杏林里的一幕就完全没有发生了!她望着可慧,一时间,太复杂的感触使她简直说不出话来。可慧歉然地看着她:
“对不起,小婶婶,我把你吓坏了,是不是?你脸色好坏好坏啊。奶奶,医生呢?”
“怎么?”奶奶弯腰看她,“哪儿疼?”
“哪儿都疼。”可慧坦白地说,虚弱地笑笑。“不过,我是要医生给小婶婶打一针,她太弱了!我把她吓坏了,她一定又想起了小叔!”
盼云振作了一下,终于能开口了,她的声音沙哑而哽塞:
“可慧,你自顾不暇,还管别人呢!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吧!你说了太多的话!”
可慧是真的累了,她真的说了太多的话,合上眼睛,她闭目养神。只一会儿,她就昏昏然地进入了半睡眠状态。文牧做手势要大家让开,轻声叫奶奶、何妈和翠薇回去休息。奶奶理智地带着翠薇、何妈回去了。盼云细心地用被单盖好可慧,细心地整理她的枕头,细心地梳理她的头发。心怀都充满了感激之情。可慧的头转侧了一下,由于痛楚,她的眉梢轻蹙着,那模样是楚楚可怜的。她额上有两滴冷汗,盼云用棉花帮她拭去,她再转侧着头,开始轻声地呓语:
“高寒!高寒!高寒!”
文牧拉住盼云的手臂,把她带到房间一角,低声说:
“你知道高寒的电话号码吗?”
“是的!”
“拜托你一件事,去把他找来!我想,可慧现在最需要的医药,是那个埃及人!”
盼云点了点头,悄悄地走出病房。
她穿过长廊,走到候诊室,那儿有一架公用电话机,走到电话机前,拿出了辅币,她开始对着电话机发呆了。是的,要叫高寒来,但是,在他来之前,要先警告他,可慧已失去记忆,杏林那一幕是没有了。换言之,他们又兜回头了。不,并不是完全兜回头。她咬住嘴唇,望着电话机,在一阵突发的心痛里,深切地体会到,她是真正地、真正地失去高寒了。
但是,高寒会合作吗?
在经过“生死”的考验后,还能不合作吗?尤其,可慧是这样“情深不渝”,几个男人有福气拥有这样的女孩?高寒,你应该也只是个男人,只是个能被打动的男人!
她拨了高寒的电话号码。
第十章
高寒坐在可慧的病床前面。
可慧住院已经一个星期了,她进步得相当迅速。除了折断的腿骨上了石膏以外,其他的外伤差不多都好了。生理食盐水早就停止了注射,她的双手得到自由后就片刻都不肯安静,一会儿要削苹果,一会儿要涂指甲油,一会儿又闹着要帮高寒抄乐谱……她的面颊又恢复了红润,眼睛又是神采奕奕的,嘴唇又是红滟滟的,而且,叽叽喳喳的像只多话的小麻雀,又说又笑又叹气。她恨透了脚上的石膏,担心伤愈之后还能不能跳迪斯科。望着高寒,她的眼光里充满了同情和歉疚:
“高寒,你真倒楣,要天天来陪我这个断了腿的讨厌鬼!你一定烦死了。”她伸手摸他的下巴,他的面颊。“高寒,你好瘦呵!你不要为我担心,你看我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吗?”她又摸他的眉毛、眼睛、头发,和耳朵。“你烦了,是不是?你不需要陪我的!真的,你明天起不要来了。你去练唱去!噢,你上了电视吗?”
“没有。”高寒勉强地说,看着可慧那由于瘦了,而显得更大的眼睛。
“哎!”可慧想踹脚,一踹之下,大痛特痛,痛得她不得不弯下腰去,从嘴里猛吸气,高寒跳起来,用手扶住她,急急地问:
“怎样?怎样?”
“我忘了,我想跺脚,”她呻吟着说,痛得冷汗都出来了,她却对着高寒勇敢地微笑。“没事,只是有一点点痛,你不要慌,我故意夸张给你看,好让你着急一下。”高寒看着她那已痛得发白的嘴唇,知道她并没有夸张,知道她在强忍痛楚。看到她疼成那样还在笑,他心里就绞扭起来了,他扶着她的肩,让她躺好。
“求求你,别乱动行不行?”他问,“好好的,怎么要跺脚?”
“你没上电视呀!”她叫着,一脸的惶急和懊丧。“都为了我!害你连出名的机会都丢了。只要你上一次电视,保管你会风靡整个台湾,你会大大出名的!喂喂,”她急急地抓他的手,摇撼着,“你有没有另外接洽时间,再上电视?不上‘蓬莱仙岛’,还可以上‘欢乐假期’呀!还有‘大舞台’啦,‘一道彩虹’啦……综艺节目多着呢!”
“可慧,”高寒轻轻地打断了她,“我告诉你一件事,你不要生气。”
“哦?”可慧狐疑地看着他,伸手玩着他衣领上的扣子。“什么事?”
“‘埃及人’已经解散了!”
“什么?”可慧吃了一惊,要跳起来,又触动了腰上的伤口,再度痛得她眼冒金星,乱叫哎哟。高寒伸手按住她的身子,焦灼地说:
“你能不能躺着不要乱动呢?”
她无可奈何地躺着,大眼睛里盛满关怀与焦灼,专注地停在他脸上。
“为什么要解散呢?”她急急地问,“那已经成了学校里的一景了,怎么能解散呢?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没上电视,大家都骂我,我跟他们吵起来了,连高望都不同情我,说我至少该打个电话通知一下,他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,我根本把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。我们大吵特吵,吵到最后,乐队就宣布解散了。”
她瞅着他,手指慢慢地摸索到他胸前的狮身人面像。她一语不发,只是瞅着他。
“不要这样一脸悲哀的样子!”高寒笑着说,“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一个乐队而已!我早说过,天下从没有不解散的乐队!这样也好,免得一忽儿练习,一忽儿表演,耽误好多时间!”
她仍然瞅着他。瞅着,瞅着,瞅着……就有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,从她眼角慢慢地滚出来了。高寒大惊失色,弯着腰去看她,他几乎没有看过她流泪,刚刚受伤那两天,她疼得昏昏沉沉还要说笑话。现在,这眼泪使他心慌而悸动了。他用双手扶着她的胳膊,轻轻地摇撼她,一迭连声地说:
“喂喂喂,怎么了?怎么了?怎么了?……”
“都是我不好。”她侧过头去,泪珠从眼角滚落在枕头上。“我害你被他们骂,又害你解散了乐队。我知道,你爱那个乐队就好像爱你的生命一样。你一定被骂惨了,你一定忍无可忍才这样做……高寒,你……你……”她抽噎着,更多的泪珠滚了出来,“你对我太好了!”她终于低喊出来。
高寒凝视她,内疚使他浑身颤栗,心中猛地紧紧一抽。幸好她失去了记忆,幸好她完完全全忘记了杏林中的谈话。幸好?他心中又一阵抽痛,不能想,不要去想!他眼前有个为他受伤又为他流泪的女孩,如果他再去想别人,就太没有心肝了!他取出手帕,去为她拭泪,他的脸离她的只有几时的距离。
“别哭!”他低语,“别哭。可慧,我发誓——我并不惋惜那个乐队……”
“我惋惜。”她说,仍然抽噎着。“等我好了,等我能走了,我要去一个一个跟他们说,我要你们再组合起来!他们都那么崇拜你,而你为我就……就……”
“不全是为你!”他慌忙说,“不全是为你!真的,可慧,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。”他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,用另一只手去擦她的眼泪。“笑一笑,可慧。”他柔声说,“笑一笑。”
她含着眼泪笑了笑,像个孩子。
他扶着她的头,要把她扶到枕上去,因为她又东倒西歪了。她悄眼看他,室内静悄悄的,只有他们两个,所有的人都安心避开了。她忽然伸出胳臂,挽住了他的头,把他拉向自己,她低语:
“吻我!高寒!”
高寒怔了怔,就俯下头去,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。她另一只手也绕了上来,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。有好一会儿,他们就这样呆着,她那薄薄的嘴唇细嫩而轻柔。然后,一声门响惊动了他们。高寒抬起头来,转过身子。面对着的,是翠薇和盼云。
“噢,妈。噢,小婶婶!”可慧招呼着,整个面孔都绯红了。
盼云的眼光和高寒的接触了,盼云立刻调开了视线,只觉得像有根鞭子,狠狠地从她心脏上鞭打过去,说不出来有多疼,说不出来有多酸楚,说不出来有多刺伤。更难堪的,是内心深处的那种近乎嫉妒的情绪,毕竟是这样了!毕竟是功德圆满了!她一直期望这样,不是吗?她一直期望他们两个“好”,为什么现在心中会这样刺痛呢?她真想避出去,真想马上离开,却又怕太露痕迹了。她走到可慧的床脚,勉强想挤出一个笑容,但是,她失败了。倒是可慧,经过几秒钟的羞涩后,就落落大方地笑了起来:
“糟糕,给你们当场抓到了!”她伸伸舌头,又是一脸天真调皮相。
高寒不安地咳了一声。翠薇笑着瞪了他一眼。
“高寒,”翠薇从上到下地看他,笑意更深了,丈母娘看女婿,怎么看怎么顺眼。“你来了多久了?”
“吃过午饭就来了。”高寒有些狼狈,比狼狈更多的,是种复杂的痛苦。他偷眼看盼云,她已经避到屋子一隅,在那儿研究墙上的一幅现代画。他再看看翠薇和床上的可慧。
“我要先走一步了。”他说,“我还有课。”
“几点下课?”可慧问。
“大概五点半。”
“你要来哟,我等你。”
他点点头,再看盼云,盼云背对着他。他咬紧牙关,心里像有个虫子在啃啮他的心脏,快把他的心脏啃光了。他毅然一甩头,高寒呵高寒,你只能在她们两个里要一个!事已至此,夫复何言?他走出了病房。
一走出病房,他就觉得脚发软了,穿过走廊,他不自禁地在墙上靠了一下。眼前闪过的,是盼云那受伤而痛楚的眸子,那瘦瘦弱弱的背影,那勉强维持的尊严……受伤,是的,她受伤了。因为他吻可慧而受伤了,这意味着什么?老天,她在爱他的,她是爱他的!老天!我们在做什么?老天!
他在医院门口候诊室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,把脑袋埋在手心中,手指插在头发里,他拼命地扯着头发,心里有一万个声音,同时呐喊起来:
“盼云!盼云!盼云!盼云!”
他呻吟着,把脑袋一直埋到膝盖上去。他旁边有个少妇带着一个孩子在候诊,他听到那孩子说:
“妈妈,你看,疯子!疯子!”
他抬起头来,去看那孩子,那母亲慌忙把孩子拉到怀里去,他对孩子咧咧嘴,露露牙齿,孩子的头躲到母亲衣服里面去了。他茫然地站起身来,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,走出医院的大门,迎面,是秋天的风,冷而萧飒。
他没有离开医院很远,就站在那医院门口,他用背贴着围墙,静静地站着,静静地等待着。
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他固执地不看表,只是那样站着,像一张壁纸,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医院门口。有人进去,有人出来,那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也出来了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