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有电?”她更惊讶了。“你在说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别理我!”他说,“我有时候说话没头没脑,你的韩老师批评过我,说我是个傻小子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她笑得更甜了,提到韩老师就使她的心更加欢愉了。“韩老师也教你吗?”她天真地问。


    “唔,这个——”他有些尴尬,接着,就很坦然了,他想了想,正色说,“是的,她也教我。”


    “她教你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教我——”他拉长声音,慢吞吞地说,“如何做人,如何独立,如何认清自己,如何长大,如何成熟,如何思想……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东西!”


    “啊!”她亲切地盯着他。“她是个好老师,是不是?”她崇拜而热烈地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师!”


    她快乐地微笑了,心无城府地微笑了。她凝视着他的脸,因为他也是韩老师的“学生”,她就觉得他简直和她是一家人了。她的眼光亲切而关怀:


    “你说——你也会种花?”她怀疑地问。


    “怎么?不像吗?”他反问。


    “不像不像,”她拼命摇头,头上的小绿蝴蝶在飞舞。“你好壮好强,像个运动健将!”


    “我确实是个运动健将,我会打篮球,会踢足球,会游泳,会赛跑……但是,我还是会种花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钦佩而羡慕,她的目光移到那些盆景上去了,首先,有株绿色的,多肉的,却亭亭玉立而枝桠分歧的植物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,她从没见过这种植物。“这是什么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这叫做绿珊瑚。”颂超说,“你看!它像不像一株珊瑚树?却是绿颜色的!”


    “真的!”她惊叹着,又转向另一株,有宽大的绿色叶子,却开着鲜红的花,花瓣细长而倒卷,每瓣花瓣都有黄晕的边,花茎细长,在微风中摇曳生姿,她着迷了。“这又是什么?”


    “这是嘉兰。”他说,“是一种非洲植物,台湾现在培养得也很好。我刚刚看了你的花园,你所种的花,大部分都是春天开的,像羽扇豆、报春花、番红花、三色堇、杜鹃花、天竺葵、长寿花……属于夏天和秋天的,只有金盏花和菊花,鹿葱也是很好的。不过你该再种点秋冬的花,那么,一年四季,你的花园都会一片灿烂了!”


    “啊呀!”她由衷地惊呼着。“我就是找不到秋冬开的花呀!”


    “找不到吗?其实很多。像嘉兰就是一种,它到冬天还开花,另外,像金钟花、射干花、木芙蓉、南洋樱、水仙花、麒麟花……”


    “有花的名字叫麒麟花的吗?”她越听越惊奇,原以为自己懂得很多花,和这个“小伙子”一比,她简直像个无知的傻丫头了。


    他移过一盆植物来,有些像多刺的仙人掌,枝子都有刺而多肉,却开着一朵一朵小红花。


    “这就是麒麟花,它有红色和黄色两种,事实上,它全年都能开花,只要你养得好。但是,秋冬两季,它的花开得特别好。它需要阳光,需要排水良好,需要砂质的土壤,当然,它和所有的花一样,需要照顾和关心。”


    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,完全折服了。


    “你肯——教我吗?”她虚心地,祈求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就是来教你的呀!”他说,在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珠下有些瑟缩了,这句话才出口,他就有些脸红。别过头去,他不知不觉地用手抓抓头,嘴里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,“天灵灵,地灵灵,我这现买现卖,别穿帮才好!”


    “你在说些什么?”她好奇地绕过去,正视他的脸。她脸上是一片崇拜与温柔。“你瞧,我爸爸把这片空地交给我,要我把它变成一个花圃,你说,我们该种些什么花?”她已经自然而然地用起“我们”两个字来了。


    他对那空地正眼打量了片刻,兴趣真的来了。在草地上席地而坐,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,一支笔,开始画起“设计图”来了。她不懂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,也往他身边一坐,她那宽大的裙子铺在草地上,像一片深绿中的一抹嫩绿。她伸长了脖子,去看他画的图。他画得很快,一个弧形的顶,弧形的门,圆木的支柱……老天,他似乎想在这空地上盖房子呢!


    “不是不是,”她急急地说,“我们的房子已经好大好大了!等会儿我带你去看,我们不需要房子,是需要花圃,我是要问你,该种些什么花?”


    他放下设计图,抬起头来,注视着她。


    “我画的不是人住的房子,是花住的房子,你家花园什么都有了,单单缺少一个玻璃花房。这块空地,正好可以建一座玻璃花房,你知道吗?有很多花都要在暖房里养的,像兰花,各种的兰花,像鹿角羊齿,像黄金葛,像凤梨花,像千年木……事实上,你造一个玻璃花房,只要培养兰花就够了,你知道兰花有多少品种吗?有君子兰、香雪兰、洋兰、新美娘兰、一叶兰、小苍兰、绣线兰、文珠兰……简直数都数不清,颜色也多,红的、白的、紫的、蓝的、黄的、杂色的、有斑点的……可以看得你眼花缭乱,而且,只要湿度温度都对,这玻璃花房可以一年四季开花。你想想看!纤纤,一座玻璃花房,里面吊满了花,阳光照下来,五颜六色的,能有多美?”


    纤纤深吸了口气,脸发光,眼睛发亮。她已经被颂超勾出的画面所迷住了。她忘形地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腕,急促地说:“你画呀!画给我看呀!”


    他继续画了下去,画得又传神,又逼真,他把那花房本身就设计得像一个艺术馆一般,她越看越惊奇,越看越迷惑了。


    “这只是个大概的图形,”他解释地说,“真要建造的话,我还要量量这空地的大小,留出必要的空间,再画一个正式的建筑图。”


    她呆呆地凝视他,长睫毛一瞬也不瞬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画建筑图?”她纳闷地问。


    “因为我是学建筑的。”他说,“而且,我正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!”


    “你是学建筑的!”她“大大”地惊叹了。“噢,你怎么这么这么这么聪明呀!你学建筑,会设计房子,你会运动,你还会种花!啊呀!”她“大大”地喘气,眼睛“大大”地睁着,声音里充满了“大大”的崇拜。“你怎么这么这么这么聪明呀!”


    他的脸蓦地发热了,在她那单纯的信赖下感到惭愧了,在她那纯洁而天真的崇拜下汗颜了。他坐正了身子,深深地看着她,他的眼光简直无法离开她那皎皎如皓月,朗朗如明星的眼睛。他叹了口气,真挚地说:


    “听我说,纤纤。我懂得建筑,懂得运动。但是,我一点也不懂得种花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呢?”她不相信地。“你知道那么多花名,你知道它们的特征、颜色、生长期、开花期……”


    “那都是临时恶补的!”他坦白地说。


    “临时恶补?”她轻轻地皱拢眉头,困惑地看他,“我不懂。”


    “让我坦白告诉你吧!”他粗声地说了出来。“自从那天我在韩家见过你以后,我就完蛋了。我想过各种方法来接近你,都觉得行不通。然后,我想起你爱花,我就去买了它十几二十本花卉学,背了个滚瓜烂熟,再跑到士林一家花圃里,跟那个花匠当学徒似的K了它好几天。这样,我今天就以花卉专家的姿态撞上门来了!”


    她扬着眉毛,仍然睁大了眼睛,静静地听着。在她眼底,那抹惊愕和困惑更深了。


    “你是说——你为了我去学这些花呀草呀的学问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她的睫毛垂下去了,盖住了那两颗乌黑的眼珠,她的头也低下去了,下巴颏儿藏到衣服里去了。她坐在那儿,双手交握地放在裙褶里,一动也不动了。颂超心慌意乱地看着她,完了!他心里想着,他又弄砸了,他真想打自己一耳光,他这张嘴,就不会少说几句吗?已经下了那么多工夫,却在一刹那间又弄砸了。他咬紧牙关,心脏开始绞扭起来。闷坐在那儿,他也一句话都不敢说了。


    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终于,她的头抬起来了,睫毛也悄悄地扬上去了,她望着他,静静地望着他,她眼里是一片光明,一片灿烂,一片激动,一片喜悦,一片可以把人融化的温柔。
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她低声说,声音柔得像梦,轻得像风,温馨得像晚香玉的香醇。“从没有人为我这样做过。”她轻哼着。“你使我想哭。”她眨动眼帘,眼睛里真的充盈了泪水。


    “哦!”他低呼了一声,喜悦和激动像一个大浪,对他扑卷而来,把他整个都淹没了。他伸出手去,想握她的手,又不敢去握,怕会亵渎了她。想拥她入怀,更不敢,怕会冒犯了她。毕竟,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!在这一瞬间,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情,原来,它不只有怜惜,有宠爱,还有更多的尊重、崇拜,与那种令人心酸的柔情和甜蜜!


    第十三章


    这一整个暑假,佩吟都是轻飘飘的,昏沉沉的,而又忙碌得天昏地暗的。幸好家里请了阿巴桑来帮忙,因为她很少在家,服侍母亲的工作,也由阿巴桑代劳了不少。好在,这些日子来,韩太太的病情正处在“稳定状态”,有一大段时间,她没有很恶劣地发作了。而且,她自从佩吟跌倒在玻璃上受伤以后,心里也有一些明白了。毕竟母女连心,她对佩吟的折磨也暂时停止了。


    韩永修忽然发现,虽然季节已经往秋季迈进,而佩吟的身上、脸上、眉间、眼底、嘴角、衣襟上、袖子上,处处都带着春天的气息。春来了。他凝视着佩吟,一日比一日更深地发现,青春忽然间就回来了。喜悦、欢愉、满足和幸福像是青春的副产品,也随着佩吟的一举手,一投足之间,就抖落在那狭隘而简陋的小屋里了。


    于是,韩永修明白了一件事,他必须和赵自耕好好地谈一次了。在他还没提出要谈话的要求之前,赵自耕却先来拜望韩永修了。于是,有一天晚上,在韩家那简陋的,由日式房子改建的小客厅内,赵自耕和韩永修就有了一次很密切的倾谈。那晚,佩吟是有意避了出去,她认为,这种谈话,她的在场可能会很尴尬。她跑到颂蘅家里去聊了一个晚上,当她回家时,夜色已深,赵自耕也已告辞回去了。


    韩永修背负着双手,兀自在房里踱着步子,他那充满智慧的眼睛里,带着一抹深思的神色。佩吟悄眼看着父亲,一时之间,颇有些担心,她不知道赵自耕和父亲到底谈了些什么。她很了解,父亲的个性相当孤介,而赵自耕却又一向就有些高傲,言辞又往往过于锋利。她真怕这两人的谈话并不投机。看父亲那样一脸的深思,一脸的郑重,她心想,完了!韩永修本来就认为赵自耕名声不好,现在一定更加深了他的恶感,假如父亲要自己和赵自耕断绝来往,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她开始有些懊悔,当时自己实在不该避开的。


    “爸爸!”她怯怯地喊了一声。


    韩永修深深地凝视她,在沙发里坐了下来。握着茶杯,他慢吞吞地啜了一口茶,终于开口了:


    “佩吟,你当然知道赵自耕是为什么来的了?”


    她有些困惑,说真的,她只认为赵自耕是来作“礼貌的拜访”,为未来的关系铺一条路。


    “他一直说要来拜见爸爸。”她轻声说。


    “不只拜见!”韩永修盯着女儿。“他很开门见山,他要求我允许他娶你!换言之,他是亲自来求亲了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佩吟睁大了眼睛,她也没想到,赵自耕会说做就做的。她注视着父亲,眼睛里有着关怀,有着担心,有着祈盼,有着紧张,还有着兴奋。


    “佩吟,”韩永修仍然是慢吞吞地,仍然是不慌不忙地,仍然是深思地。“我要问你一句话,你——很爱他吗?愿意嫁他吗?”


    “哦!爸爸!”她喊着,低下头去了。她没有正面答复这句话,但是,她的眼光,她的神情,她的热烈的语调……都已经肯定地答复过了。


    “那么,你是愿意嫁他的了?”韩永修再问了句。


    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。


    韩永修默然片刻。她有些不安,悄悄地抬起眼睛来,她低低地问了句:


    “你——不赞成吗?”


    韩永修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过来,佩吟!”他喊。


    佩吟像个待宰的小羔羊,她挨到了父亲面前。


    韩永修伸手握住了佩吟的双手,把它们握得紧紧的。韩永修的手已又干又瘦,佩吟的却软如柔荑。


    “赵自耕是一个很有魄力,很男性,也很有声望的男人,他上面还有老母在堂,下面有个十八岁的女儿。当这样一个男人的妻子,会非常累,非常不容易。可是,佩吟,你曾经应付过更难应付的环境,你善良而好心——所以,我相信,你会做个很成功的妻子!”


    佩吟很快地扬起头来,满眼睛闪着光,她喘着气说:


    “爸,你答应啦?”


    韩永修微笑了。


    “要不答应他,是件很难的事,他很有说服力。他能言善道。而且,他太坚决,太果断,太激烈。使我怀疑,万一我不答应他,他会不会把你拐跑?说真话,佩吟,我并没有想到,我会有一个有名有势的女婿,我也不愿意你嫁一个比你大这么多的男人。但是,咳,”他的笑意加深了。“自耕说得好,他说,除了他以外,还有什么男人,能够欣赏你的成熟、独立、固执和坚强?他说,任何小伙子,在你面前,都会变成孩子!你需要一个成熟的,经历过人生的,看过世界的男人!这男人,不可能太年轻,所以,他是唯一的人选!”


    佩吟微张着嘴,微挑着眉毛。


    “他——这样说的吗?”她惊叹地问,“我已经一再警告他,要——谦虚一点儿。他居然还是这样故态复萌!”她摇摇头,叹口气。“他是不可救药地高傲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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