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他屏息片刻,双手环抱住她的腰,把她紧拥在怀里。


    “不行,”他喘着气说,“我们要离开这儿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瞪大眼睛,深深吸气,“因为我要吻你!”


    第十二章


    虞颂超的建筑图通过了。他得到了一笔奖金,得到了上司的极力夸奖,得到了无数的赞美,而且,他被提升为公司的设计部主任了。


    这件事在虞家,是件非常轰动的大事,大姐颂萍、二姐颂蘅、大姐夫黎鹏远、二姐夫何子坚全赶来了。虞家子女众多,又来得团结,再加上虞家三姐妹,个个能言善道,每次家里有一点儿喜庆的事,就会闹嚷嚷地挤满一屋子人。姐妹们各有意见,两位姐夫也都是“青年才俊”。但是有时在虞家“人多势众”的情况下,常常会成为被差遣和取笑的对象。例如最近,颂蘅不知道怎么回事,总爱拿着包酸梅,走到哪儿吃到哪儿。因此,她坐在客厅中,只要轻轻喊上一声:


    “子坚!”


    何子坚就会出于反射动作一般,跳起来叫:


    “酸梅!”


    一面叫,一面往屋子外面就冲,弄得虞家大大小小,都瞠目结舌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还是虞太太是过来人,又心细如发,笑吟吟地直望着颂蘅点头儿。这一来,大家都知道颂蘅是有喜了,目标就从虞颂超的得奖上,全移转到何子坚夫妇身上,又是恭喜,又是调侃,又是取笑,闹了个天翻地覆。大姐颂萍结婚快三年了,却迟迟没有喜讯,黎家也是名门望族,两老也盼孙心切,无奈颂萍总是没消息。颂蘅结婚不到半年,就有了喜讯,黎鹏远开始故意地唉声叹气了。


    “颂萍,”他警告地说,“我限你在今年年底以前,给我也‘酸梅’一下,否则,哼哼……”


    “否则怎样?”颂萍瞅着他,笑嘻嘻地问。


    “否则,不客气,我就准备去‘碧云天’一下!”


    《碧云天》是一部电影,描写一位丈夫,因妻子不孕,而另外找了个女孩来“借腹生子”,谁知弄假成真,竟爱上了这位小星。颂萍点点头,仍然笑嘻嘻的。


    “你尽管去‘碧云天’,”她慢吞吞地说,“我还准备要‘天云碧’一下呢!”


    “什么叫‘天云碧’?”黎鹏远可糊涂了。


    “‘天云碧’呀!”颂蘅一面啃着何子坚刚给她买来的酸梅,一面细声细气地说,“是描写一个妻子,‘借夫’生子的故事!”她和姐姐之间,一向是“心有灵犀一点通”的。


    “哇!”黎鹏远大叫,“过分,过分,这太过分了!”他赶着虞太太喊,“妈,你觉不觉得,你的女儿都太大胆了!大胆得可怕!”


    “别怕别怕!”虞太太笑着安慰黎鹏远,“她们只敢说,不敢做,真正敢做的女孩子就不说了!咱们家的孩子,都有个毛病,不只女孩子,男孩也一样……”


    “妈!”颂超慌忙叫,“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?我觉得我正常得很,一点毛病都没有!”


    “你的毛病顶大!”颂蕊插了嘴。


    “老四!”颂超瞪着颂蕊,“你又晓得了?我有什么毛病,你说!”


    “妈妈的肚子里,有几个弯几个转,谁不知道?”颂萍又接了口,“你以为你升了设计主任,青年得志,妈就满足了?生了三个女儿,就你这么个宝贝儿子,二十五岁了,还只管在姐姐妹妹堆里混,长得嘛,也是一表人才,怎么连追女孩子都不会?鹏远!”她忽然很有威严地叫了一声。


    “有!”黎鹏远忽然被太太点到名,立即响亮地答应,完全是“军事化”的。


    “你把你追女孩子那一套,去教教老三!”颂萍命令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?”黎鹏远愕然地瞪大眼睛。“我记得我追你,是教你骑摩托车,你这小姐,自己骑上去就横冲直闯,对?着一面墙,砰地就撞了上去,当场头破血流,眼看要一命归阴,我把你抱到医院里,医生看你头上破了一大块,气呼呼地问我:你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,摔成这个样子,你预备怎么办?我以为你八成没命了,红着眼眶说了一句:我娶她!谁知道你小姐命大,又活了过来,我只得乖乖娶了你啦!我怎么算‘追’你?这一套教给老三,叫他怎么派用场?”


    他这一说,满屋子都笑成了一团。因为,当初确实有这么回事,至今,颂萍额上还有个症,所以,她总在前额垂上一绺发卷儿,遮着那个伤疤。颂萍自己也笑,一面笑,一面推着黎鹏远:


    “看样子,还是我用苦肉计,把你给钓上了!”


    “本来就是嘛!”黎鹏远居然得意洋洋。


    “别得意!”颂蘅又来帮姐姐了。“老大是要你把你在外面追女孩子的那一套教给老三!”


    “外面,什么在外面?”


    “别装傻啦!”老四颂蕊娇滴滴地说,“黎大公子,要不要我报几个名字给你听听呀!”


    “别!别!别!”黎鹏远一迭连声喊,他确实在外面有过一些小小的风流账,都是商场中的应酬而留下的,原没什么大了不起,怪只怪他自己不知保密,还常常要沾沾自喜地讲给“二三知己”听,偏偏这“二三知己”和虞家姐妹也“知己”,他的这些小风流就落了个人尽皆知,而且被辗转夸张,变成了大风流了。颂萍一度还为这事和他闹了个不可开交,好不容易才事过境迁。颂萍的个性,本来就相当豁达,也相当幽默。一旦原谅他了,也就干脆拿来做为“开玩笑”的材料,反正虞家上上下下,都知道他那笔账了。但是黎鹏远呢,对这旧事重提,就大感吃不消了,只因他在基本上,对颂萍就有歉意,而又“很不争气”地“爱妻情深”。“老四,你饶了我吧!不要让我每次一来你们家,就心里怕怕!”


    “你如果做事正正,怎么会心里怕怕?”颂蕊仍然得理不饶人。


    “嗯哼!咳咳咳!”黎鹏远忽然又哼又咳起来。


    “怎么啦?”颂萍又气又笑地瞪着他,“你是感冒了?还是喉咙出了问题?”


    “不是不是,”黎鹏远是聪明人,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改变目标。“我们来研究研究老三的问题,他今年二十五了,还没有女朋友……”


    他的话还没说完,电话铃忽然响了,颂蕊就近接了电话,立刻,她用手盖在听筒上,皱着眉头,怪怪地说:


    “怎么说到曹操,曹操就到了!老三!是你的电话,一个姓林的女孩子,说话嗲声嗲气的!”


    颂超像被针刺一般跳了起来,慌忙又摇头又摇手,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告诉她我不在家,告诉她我……出差了,被公司派到高雄去了,不不,派到美国去了,要三个月……不不,要一年半载才会回来!”


    颂蕊狠狠地瞪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把别人都当作傻瓜是不是?还是你自己头脑不清楚?派到美国去了?还派到非洲去了呢!人家明天一早,打电话到你公司里一问,岂不就穿帮了!”


    真的。颂超急得直抓头。


    “反正,随你怎么说,帮我回掉就对了!”他说。


    颂蕊移开了压在听筒上的手,干脆利落地说:


    “他出去了!不知道几点钟回来!什么?……我是什么人?我是他未婚妻!”


    她把听筒重重地挂上,望着颂超笑:


    “好了,帮你彻底解决问题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懂,”黎鹏远说,“你们口口声声说老三没女朋友,怎么有女孩打电话来,你们又给人家钉子碰!”


    “那女孩惹不得,”颂蕊直摇头。“我见过一面,黎大公子,和你喜欢的那个小野猫还是小狐狸的有异曲同工之妙……”


    “嗯哼!咳咳咳!”黎鹏远的喉咙又出毛病了。


    颂超望着这满屋子的人,忽然间就情绪低落了。得奖的喜悦已从窗口飞走。他悄悄地离开了人群,悄悄地走上楼,悄悄地回到自己屋里。把房门紧紧关上,他把自己重重地掷在床上,仰躺在那儿,他用手枕着头,望着屋顶,开始怔怔地发起呆来。


    依稀仿佛,他眼前就浮起了一个人影。黑亮亮的眼珠,白嫩嫩的皮肤,亭亭玉立,白衣胜雪,像黎明前天际的第一缕曙光,幽柔中绽放着亮丽,清雅中透露着灵慧。他叹口气,翻一个身,望着窗外的天空,心里忽然充满了烦躁和不满的情绪。虞颂超啊虞颂超,他喊着自己的名字。你是怎么啦!你就像佩吟说的,你幼稚,无知,不成熟!你像个从没见过女人的花痴!怎么见一个爱一个呢?起先,你被佩吟的“忧郁”吸引。然后,你无法抵抗维珍的“诱惑”,现在,你又觉得纤纤是人世间找不到的稀世奇珍了!虞颂超啊,你有没有问题?他再翻一个身,把脸埋进枕头里,纤纤的巧笑倩兮,纤纤的笑语呢喃仍然在他耳际和眼底晃荡。不行!他从床上坐了起来。他必须想方法接触这个女孩,否则他要发疯了。这些日子来,自从在佩吟的小院里见过纤纤以后,他就无法把这少女的影子从他心版中抹掉了。至今,他记得她那清脆而欢愉的声音,像一串风铃在轻响,像一只鸟儿在低唱:


    “这盆黄花名叫金鱼草,很奇怪是不是?花的名字偏偏叫草……”


    他再躺下去,又坐起来,再躺下去,左翻身,右翻身……就摆脱不掉那萦绕在脑海里的影子。然后,他又一次,像弹簧般跳了起来,走到洗手间里,面对着镜子,他对自己说:


    “你只见过她一次,你根本不了解她。佩吟说你不够成熟,你已经做了许多傻里傻气的事,你不能再傻了。除非你和她很接近,除非你了解了她整个人,否则,你只是以貌取人而已。所以,第一步,你该和她有进一步的认识和接触!”


    怎么进一步地认识呢?怎么进一步地接触呢?最简单的办法,是打个电话给佩吟,她一定很乐于帮他忙的。但是……虞颂超啊虞颂超,你怎么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呢?你几时才能独立?你几时才能长大?你几时才能成熟?


    他忽然像一阵风般冲出了房间,卷下楼梯,在满屋子人的惊愕下,直奔出客厅。何子坚扬着声音喊:


    “老三!老三!你干什么?你到哪里去?”


    “我去衡阳路,”他喊,“我要买一点东西。”


    他确实买了很多东西,他走遍了衡阳路每一家书店,抱回来一大沓书,包括:植物学、园艺学、花卉学、观赏花木学、花卉语言学、庭园修护学、热带植物学、暖房花卉学……以至于虞无咎夫妇,都以为这傻小子要改行学植物了。


    然后,有一天,纤纤正在客厅里和奶奶聊天,吴妈忽然跑了进来,对纤纤说:


    “小姐,花匠又来啦!他说他带了几种最稀奇、最名贵、最少见的花儿来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纤纤又惊又喜,一面往屋外奔去,一面问,“是不是高老头儿,他上次答应帮我找花儿的!”


    “不是高老头,是个小伙子,”吴妈说着,“大概是高老头的儿子!我已经把他带到竹林后面那块空地上去了!他搬了十几盆花儿来呢!”


    纤纤走出了客厅,穿花拂柳,她姗姗而行,穿过竹林,她来到了那块她正在整理中的空地上。这空地一边是竹林,一边是荷花池,铺满了草皮。本来,赵自耕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,是预备把这块草地修成一个小高尔夫球场的。后来,因为他太忙,也因为他根本不打高尔夫,这空地也就一直空着。自从纤纤决定不考大学,他怕她太空闲,就故意安排她来把这空地变为花圃。多日以来,纤纤也为这空地动了不少脑筋,却只在靠竹林的边缘上,种下一排金盏花,荷花池畔,种了几丛秋天开花的唐菖蒲,因为,秋天马上就来了,她一心希望给父亲一个花团锦簇的秋天和冬天,偏偏秋冬的花很稀少,也不是很好的下种季节,所以她就因求好心切,反而犹豫了。


    现在,她一走出竹林,就看到那“小伙子”了。他身材高大,肩膀很宽,满头浓发,穿着件简单的白衬衫,一条已洗白了的牛仔裤,他正抱着双手,在打量那块空地,他的脚下,姹紫嫣红,堆满了盆景。而他那昂然挺立的模样,却一点也不像个花匠——他浑身上下,都有种说不出的高贵,和某种文雅的气质。


    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头来了,面对着她。她不自禁地一愣,老天,这小伙子她认得呀!那宽宽的额,那闪亮的大眼睛,那带着稚气的嘴角……她明明在韩家见过呀!老天哪!吴妈居然把人家当花匠,他是商业界名流虞无咎的独生儿子呀!


    纤纤张大了嘴,一脸的惊愕,一脸的笑意,再加上一脸的歉然。颂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今天,她穿了件嫩绿色的洋装,好嫩好嫩的绿,长发上,打了两个小绿结。她像一株最最娇嫩的铁线草。她脚步轻盈,迎风而立,衣袂翩然,又如弱柳迎风。他再一次,被她那纤尘不染的清雅所眩惑了。


    “噢,原来是你呀!”她笑着,笑得纯纯的,柔柔的,天真的,微带着稚气和娇羞的。“我记得你的名字,你叫——虞颂超,对不对?”


    “对!”他的心在欢唱了,因为,她——记得他的名字!她“居然”记得他的名字!“纤纤,”他故意直呼她的小名,来打破两人间的距离。“我给你送花来了!”


    “噢!”她用手蒙了蒙嘴,那小手又白晳又娇嫩,那动作又天真又迷人,她要笑,一个劲儿地要笑。“从来没有人‘送’花给我,怪不得,怪不得……”她直要笑。


    “怪不得什么?”他问,感染了她那份天真的欢乐,他也想笑了,笑容不知不觉就堆满了他的脸。


    “怪不得吴妈以为你是花匠呢!”


    “我是花匠,”他收起笑,一本正经地点点头。“我来教你种花呢!”


    “你——教我种花吗?”她惊讶地挑起了眉毛。


    “是的,你来看,”他伸手把她拉过来,当他的手一接触到她那光滑的手腕,他就像触电般觉得全身都震动了,他慌忙松开手,糊里糊涂地问,“你身上有电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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