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那么,明天见!”她说。
“明天见。”
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,跑向了白屋。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,他的心像鼓满风的帆,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。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阴影,那种崭新的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着,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阴影。他哼着歌,轻快地往家中走去,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。
他回到家里,已经是晚上了。一进家门,他就吓了好一大跳。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,严肃地、忧郁地、阴沉地坐在那儿,一句话也不说,在书桌上面,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那幅画!
“哦!”他怔在那儿,困惑地望着那幅画,“爸,你从哪儿拿来的?”
“你问我吗?”乔云峰冷冷地说,“我正想问你呢,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?”
他默然了,呆呆地望着父亲。乔云峰那阴沉的神态,那冷峻的语气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,他从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生气,如此愤怒。
“在……在海边。”他讷讷地说。
“在海边!”乔云峰沉重地低吼,“你既然要做坏事,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!”他的眼光,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射向他,“你才多大?你才十几岁,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?你答应过我,不和殷家来往,为什么又不守信用?为什么?”
“爸爸!”他挺直了背脊,本能地反抗了,“我没有做坏事!”
“没有做坏事,你和谁在岩洞里?”
“殷采芹。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,除了谈话之外,我们什么事都没做。”他直视着父亲,坦坦然地注视着父亲,头抬得高高的,“爸爸,谈话也是犯罪吗?”
乔云峰凝视着儿子,他重重地呼着气,脸色发青。
“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!”他咬着牙骂,“你知道是谁把这幅画送来的?是殷振扬和他的爸爸!你知道那只老鹰对我说些什么,叫我管教好我的儿子!说他们殷家不会接受……”他咬紧牙关,咽住了下面的话,狠狠地瞪着乔书培,他的眼睛涨得发红,脸色气得铁青,“书培,你一向懂事,为什么要自取其辱?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小书记,还有一身傲骨,你何必去沾惹那群土霸恶绅?难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吗?我老早老早就跟你说过了,沾了他们家,就会惹麻烦,你不懂吗?”
乔书培呆呆地望着父亲,从父亲那沉痛的语气里,终于体会到一件事,殷振扬父子,必定带来了一场风暴。而那只会念书、与世无争的父亲,也必定受到了一场侮辱。他深吸口气,垂下了眼睛。
“我懂了。”他闷闷地说。
乔云峰默然片刻,瞪视着儿子,他好久都没说话。然后,他忽然把书培拉到身边,用他那枯瘦的手,握紧了书培的手腕。他沉痛地、怜惜地、伤感地、忧郁地说:
“孩子,人世间的事不一定都公平,也不一定都有道理。你不懂,我知道你不懂。你不懂我们和殷家,各有各的自傲,我们有的是傲骨,他们有的是傲气。他们看不起我们,我也看不起他们。这中间的微妙,是你不能体会的,你还太小。我只能告诉你,你如果继续和殷采芹来往,会使我很伤心,也很难堪。书培,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,拔出你的腿来吧,那殷家,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泥淖,一个又脏又臭又污秽的泥淖。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讲,你逼得我非讲不可了。”
他紧偎着父亲,眼前看到的,只是父亲鬓边的几根白发和额上的几条皱纹。他不愿去想殷家是不是泥淖,不愿去分析这中间的矛盾和道理,他只看到父亲的白发和皱纹,只听到父亲那沉痛而伤感的声音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短促地说,“我不会再去招惹他们家了!”
他挣开父亲,往自己的房里冲去。刚冲到房门口,他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喊:“书培!”
他站住了,回过头来。
乔云峰深深地注视着他,用不疾不徐的语气,轻轻地说了句:
“那是张好画!”
他怔了怔。凝视着父亲。
“那是张好画!”乔云峰重复了一遍,“难得你能掌握到那个主题:那双夕阳下的手!”
他的心因父亲的赏识和了解而悸动了。
“它没得奖,”他说,“评审委员认为它‘主题意识表现不清’!”
父亲点了点头。
“你瞧,这就是人生!好在,你的目的是画画,而不是得奖,对吧?”
他笑了笑,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。房门一合上,他的笑容也合上了。他想着殷采芹,今夜,她又会有什么命运?他倒在床上,用一种苦恼的、痛楚的心情去想她。明天,他和她有个约会。明天,在海边有个约会!他闭上了眼睛,咬紧了牙关,明天,他知道,他不会去海边了。
6
明天,不会去海边。但是,明天,注定是个未知数,注定是要出点事的。注定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。
早上,乔书培去学校的时候,情绪仍然低落,他几乎是忧郁而不安的。昨夜一夜没睡好,他想过许多事情,想过和殷采芹的友谊,想过那些为殷采芹打架的童年,想过小学同学在神仙树上写字来嘲弄他们的往事,想过殷采芹对他的感情……想过在岩洞里恍悟到的欢愉和震撼……而今,一切刚“开始”的似乎就面临到“结束”。正像父亲说的,他们家和殷家之间,有一条无法飞渡的无底深渊,他和采芹,像是伫立在两个山巅的人,只能迎风伫立,遥遥相望,切莫“再近一步”!
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,头一次领略感情的苦恼。不过,他叹息着想,反正都会过去的!他面前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,好多好多的路要走。殷采芹毕竟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点缀,忘掉她吧!
“好男儿当如是!”
他到了学校,上了四节课,在中午的休息时间里,小胖匆匆忙忙地找到了他,把他拉到一边说:
“小心,殷振扬已经约了打手,预备放学以后,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!”
他愣了一下,自言自语地说:
“又要来这一套吗?”
“你最好躲一躲,下课后到我家去吧!反正殷振扬不敢在学校动手,训导主任已经说过了,殷振扬再打一次架就开除!”
“我不躲,”他本能地挺了挺背脊,“要打就打,我也不见得打不过他!”
“你一定打不过他!”小胖焦急地说,“你少逞匹夫之勇,他们有一伙人,你才只一个!好汉不吃眼前亏!”
“你不懂,”他望着小胖说,“我躲得了今天,躲不了明天,我不能躲殷振扬一辈子!”他忽然深思地靠在墙上,蹙着眉说,“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扬谈谈!为什么我和他之间,一定要结仇呢?我跟他讲讲理看,现在不是小时候,大家都大了。”
“唉唉!”小胖急得直跺脚,“你少糊涂,少当书呆子了,你骂了人家妈妈是大河马,又占了人家妹妹的便宜……”
“我占了他妹妹的便宜?”乔书培惊问,“什么话?什么东西叫便宜?”
“你没有吗?”小胖愕然地说,“雅丽告诉我,殷采芹昨天给她爸爸用鞭子狠抽了一顿,骂她不害羞,跟你不三不四的,抽得手臂上都是血痕,所以,今天朝会上,她连弹琴都不能弹。”
他呆住了,怔了两秒钟,然后,他拔起脚,就往女生教室的方向冲去。小胖一把抓住了他:
“你要干什么?”
“去看殷采芹!去问问清楚!”
“你还要惹麻烦,”小胖抓住他不放,“你麻烦还没惹够是不是?你要闹得全校都知道呵?”
“我不管!”乔书培挣脱了小胖的手,直冲向女生教室那边,自己也不太明白,为什么一听到殷采芹挨打,他就五内如焚了。只觉得又惊又怒又痛,把所有的理智、思想,连同对父亲的诺言,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他一口气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。通常,男生找女生,总是有些偷偷摸摸,像小胖和雅丽的来往,就是相当秘密而鲜为人知的。他却跑到那教室门口,当门一站,对着里面直视过去。在全体女生的愕然中,他看到了殷采芹,她正坐在那儿对他发愣。他微微扬了扬头,殷采芹就乖乖地站起身子,走出来了。
“你干吗?”她悄悄地问,“有话放学之后再说,岩洞那儿不能去了,我在神仙树下面等你。”
“你挨了打吗?”他率直地问。
她震动了一下,看了看四周,同学们都在对他们行注目礼了。他惊觉过来,就领先向校园后面的一片密树浓荫里走去,她默默地跟在他身边,到了树林里,他回过头来瞅着她。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,他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,由一个懵懂迷茫的少年时期,走入了一个敢做敢当的青年时期。
“你挨了打?”他再问,重重地呼着气,“是不是?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,是不是?”
她咬咬嘴唇,慌忙摇摇头。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她支吾着说,“只……只是骂了我一顿。”
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臂来,捋起她的袖子,立即,他看到她整只手臂上都是鞭痕,一条一条青紫的痕迹,淤血地、肿胀地浮现着。她急忙夺下手来,用袖子盖住了伤痕,急切地、不安地解释:
“不是为了你!”
“是吗?”他打鼻子里问,又惊又怒,而且内心绞痛,“放学后,我去看你爸爸!我要问一问,我和你谈谈天,有什么地方错了?为什么要打你?”
“你疯了?”她惊呼着,“我爸会把你撵出大门!而且,我不是为你挨打,你不要误会,是……为了我妈,我爸要气我妈,他打我,是为了要我妈心痛。与你……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……你千万别来搅这趟浑水,这是我们的家庭纠纷……将来……将来我再解释给你听!”
他瞪着她。
“你发誓不是为了我?”
“不是!”她拼命地摇着头,“决不是!”
他沉吟了一会儿,仔细地审视她。
“你知不知道,你爸昨天去看过我爸爸?”
她大惊失色,嘴唇变白了,眼底里盛满了恐慌。
“怎样?”她问。
“我被禁止和你来往。”他说,“不只是你爸爸禁止,我爸爸也禁止。”
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,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,嘴唇更白了。
“你预备怎么样?”她再问。
“今天来上学的时候,我已经决定告诉你,我们到此为止。”他凝视着她,她那白皙的面颊光滑得像缎子,眼珠深黑、迷蒙,浮着薄薄的雾气,“但是,现在,我改变了主意。”
“哦?”
“知不知道海鸟怎么叫?”他忽然问。
她困惑地摇摇头。
“海鸟叫得吱吱叽叽的,听起来像两句话:‘寄寄寄,去去去!’一点也不好听!”他说。
她仍然困惑地望着他,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