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不去!”
“为什么?”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,里面闪熠着清亮的光芒,“我说过了,我哥哥不在家,不会和你打架的,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!”
“我不去!说了不去就不去!”他恼怒地低吼,“你怎么这么啰嗦?”
她呆住了,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。笑容消失了,乌云移过来,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。她那红艳艳的嘴唇吸动着,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。
他再看了她一眼,发狠地一跺脚,他掉过身子,飞快地就往校门外跑去。他跑得那样急,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。
别了,小学!别了,童年!别了,殷采芹!他心里模糊地念叨着,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。
5
真的就这样和殷采芹断绝来往了吗?真的就这样容易地砍断一段童年的友谊吗?真的就这样简单地把那些海边的彩霞满天,岩洞里的捉迷藏,树林里的捡松果,沙滩上的拾贝壳……统统都忘了吗?
一切并不这样单纯。
初中,他和殷家兄妹又进入了同一所中学。中学采取了男女分班制,他和殷采芹殷振扬都同校而不同班。初中时代的男女生,比小学时腼腆多了,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。稍有接触,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。这样倒帮了乔书培的忙,他是自然而然地和殷家兄妹“不来往”了。
可是,这段时期里的乔书培,已经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,他办壁报,参加全省作文比赛,代表学校去和其他学校竞试,他的图画被选中为青年美展第一名……奖状,奖状,奖状……拿不完的奖状。“乔书培”三个字,成了全校的骄傲,几乎没有一个同学不知道他,没有一个老师不赞美他。他那时热衷于学习,近乎贪婪地去吞咽着知识,尤其是文学和艺术方面的。但是,在这忙碌的学习生涯里,他仍然悄悄地、秘密地、本能地注意着殷采芹。
殷采芹一样是学校里的宠儿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她身长玉立,眉目分明,皮肤白皙,而体态轻盈。她童年时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温柔,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。和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子——那些小黄毛丫头——相比,她硬是“与众不同”。而让她在学校里受到重视的,并非她的漂亮,而是她那一手好钢琴。每次同乐晚会,她一定表演弹琴,那琴键在她手指下,就像活的一样,会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飞泉如长江大河的音浪,使人沉醉,使人叹息,使人不由自主地被卷入那水流里。
每当学校开音乐会,乔书培从没有错过她的节目。有时,当她的节目一完,他就会悄悄地离席而去了。他从没有深刻地去分析过自己对她的情绪,只觉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弹奏时的神韵,加起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“美”,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“美”!
殷振扬在中学也是不寂寞的,也是顶呱呱的大人物,他初二那年又没有顺利地升级,却长得雄赳赳气昂昂,身高一八〇,成了学校里的篮球健将,每天活跃在操场上,代表学校,东征西讨。他手下的喽喽越聚越多,打架生事,对他如同家常便饭。每打一次架,他就被记上一个大过,每参加一次球赛,他又被记上一个大功,这样功过相抵,他就在学校里“混”下去了。
初中的生活,除了念书、拿奖状、参加比赛……这些光荣事迹以外,对乔书培而言,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事,唯一在他的心灵里,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一件事,发生在他初三那年。
那年,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,参加全省美术比赛,他画了一张“海港夕照图”,把渔船、落日、海浪、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。但,主题却并非夕阳,也非渔船,而在一个老渔夫的“手”上。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,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,落日的光芒,斜斜地射在他那骨结粗大、遍是皱纹的“手”上。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,最感骄傲的一幅,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幅,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。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,曾经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,当时,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地宣布过一句话:
“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。”
如果没有这句话,如果不是那么自信,又那么自许,再加上那么自傲,后来,失败的打击都不至于那么重。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,非但没有得第一名,甚至没有入选!画被退回了学校,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:
“主题意识表现不清!”
美术老师把那幅画交还给乔书培的时候,那么勉强地微笑着,勉强地挤出了几句话:
“乔书培,没有人能轻易地‘评审’艺术的价值,除了我们自己!不要灰心!”
那天放学后,他没有回家。拿着那幅画,他走到海边。那正是隆冬的季节,海边没有人,海风强劲而有力,沙子刮在人脸上,都刺刺地生痛。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,忽然想放声狂歌狂啸狂叫一阵。但,他什么都没做,踯躅在海边,他望着那无边的海洋,第一次认真地评判自我的价值。然后,由于冷,由于孤独,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,由于失意……他像童年时代一般,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缝里。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,他从隙缝里望着云天,听着海浪的喧嚣,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,好渺小,好渺小……渺小得不如一粒沙,微贱得不如一粒灰尘。
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着“失败”的时候,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洞,他抬起头来,是殷采芹!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,默默地瞅着他。自从小学毕业以后,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,在学校里遇到,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。现在,她站在他面前,不说话,不动,静静地瞅着他,大眼睛盈盈如秋水,皎皎如寒星……风钻进了岩缝,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,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。他迎视着这对目光,也不动,也不说话,只觉得心跳在加速,呼吸在加重,血液的运行在加快……
好久好久,他们只是对视着,谁也不说话。然后,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,他粗声地、微哑地问:
“海边这么冷,你来做什么?”
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,轻声吐出两个字来:
“找你!”
“找我?”他的语气鲁莽,“找我做什么?”
她不语,又看了他好一会儿。那对眼睛那样清亮,那样坦率,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……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,就恐慌起来,就本能地想逃避,想武装自己……尤其,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时候,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,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,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……他粗声粗气地开了口:
“你来嘲笑我的失败,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?”
她摇头,缓慢而沉重地摇头。然后,她靠近了他,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,她弓起了膝,用双手圈在脚上,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。她睁大眼睛,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,低声说:
“你知道的,是不是?”
“知道什么?”他皱起眉头。
“你知道,你一直就知道。”她低叹了一声,眼光纯净如秋水,声音低柔如清风,“你在我心目里,永远是个英雄,永远是个胜利者!”
他的心猛跳。十六岁的少年,还是那么混沌,那么懵懂。但是,在这一瞬间,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,使他头昏昏而目涔涔了。他瞪着她,喉咙里干干涩涩的,声音沙哑而模糊:
“再说一遍!”他命令地说。
她瞅着他,蓦然间双颊绯红。
“不说了!”她含糊地说,掉头去看那阴沉天空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,“天都快黑了,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?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”他问。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她继续望着海面,“你一离开学校,我就……跟在你后面。”
“你……”他睁大眼睛,摇摇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她回头对他很快地笑了笑,笑得羞涩,笑得含蓄。笑完了,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,嘴里自言自语着:
“为了一次失败,就跑到海边来发呆,真傻!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,就跑到海边来吹冷风,真傻!得不得第一名,就那么重要吗?真傻……”
他瞪着她,心里的结在打开,喜悦的情绪在胸怀里流荡,自悲自伤的情绪在飘散……鼓着腮帮子,他大声地、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:
“我傻我的,关你什么事?要你来管我?要你来教训我?要你来跟着我吹冷风……”
他忽然住了嘴,发现她的眼光正对着他闪亮,她唇边漾着笑意。于是,顿时间,他们一起笑了出来,不知所以地笑了出来,欢乐地笑了出来……在这些笑声里,童年的时光就都回来了,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、无忧无虑的孩子。他们相对而笑,好一会儿,笑停了。她抿了抿嘴唇,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,她柔声问:
“我们恢复友谊了吗?”
他微微一怔,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,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,被风一吹就散了。他深深地点了点头。
“当然。”他说。
“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?”她又问。
他再度一怔。
“不知道。”他逃避地说。
“不知道?”她望着他,又笑,又叹气,“你是个又骄傲、又古怪、又喜怒无常的人!”
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,眩惑了,撼动了。瞪视着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,和她那盈盈如梦的眸子,他不自禁地目眩神驰,而不知身之所在了。
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,瑟缩了,站起身子,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。
“我要回去了,天都黑了。再不回家,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,我就又要倒霉了。”
他也站起身来,盯着她:
“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?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?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?”
“河马?”她呆了呆。
“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,”他用手比画着,“殷振扬的那个妈妈!”
她要笑,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。
“当心,”她忍着笑,说,“给哥哥听到了,又要揍你了!”她往岩洞外面走去,“明天,再讲给你听!”
“明天?”他屏息的。
“明天下课以后,我们还在这里见面!”
“一言为定?”
她瞅了他一会儿。
“我对你失信过没有?”她说,“一言为定!”
他们走出了岩洞。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,正在海面扩散开来。冬天的海边,就有那么种冷飕飕的、萧飒飒的气氛。但是,他那颗年轻的心,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,热烘烘而又暖洋洋的。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,当他进岩洞的时候,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。但是,他呆了呆,他的画不见了。
“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?”他问她。
“什么东西?”她不解。
“我的画呀,你别装糊涂!”
她怔了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“你的画不见了?”她问,“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?会不会给风吹走了?”
“那么重的画框,怎么吹得走!”他说,四处找寻着,岩石前,岩石后,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。她也帮着寻找,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,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。然后,他们并立在海边,面面相觑,她的脸色有些苍白:
“有人知道我们在岩洞里。”她说,声音微微颤抖着,“有人拿走了那幅画!”
“拿走就拿走吧!”他甩了甩头,故作轻松,“大概是小胖,他从小就爱捣蛋!管他呢!反正是幅‘主题意识不清’的画!”他看了她一眼,不安地耸耸肩,“回去吧,不会有什么事的,如果是小胖,他就是想敲诈我!”
“如果不是小胖呢?”她问。
“又怎样呢?”他挑起了眉毛,“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洞里谈天吗?”
她望着他,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