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他微微震动,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。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沙嗄:


    “我记得我在信里对你说过,她是死于……”


    “心脏病!”她轻声接口。“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,没有让她多受痛苦,她死得很快。”


    他面部肌肉僵硬,低下头去,他望着手里的咖啡杯,咖啡已经冰冷。褐色的液体躺在白瓷的杯子中,没有丝毫的热气。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,白得就像这白瓷一样,冰得也像这白瓷一样,他打了个寒噤。


    “真糟!”她叹口气。“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。”她歉然地看他。眉尖轻蹙,不胜同情。“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,对我也是。”她掉头望向窗子,手指又下意识地在玻璃窗上划起来了。“再谈我吧,很简单的几句话,我回来了,安心不想让你知道,因为姐姐去世已经两年,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……”她顿住了,回眼看他,忽然问,“你找到了没有?”


    他看着她,心里有些明白,她在明知故问。


    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!”他低低地念,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。


    “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么。”她说,“可是,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,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,这两年,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,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。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,你有个独立的办公大楼,有家印刷厂,有自己的发行网,有座漂亮的公寓,有部雪佛兰……唯独,没有一个妻子!那么,”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。“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,是吗?”


    他咬咬牙,没说话。抬起眼睛,他扫了她一眼,三个月,她来了三个月!打听了很多事情。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,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。但是,她沉坐在那儿,沉静、娴雅、高贵、细致、而温柔。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。


    “假如你已经结婚了,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。”她继续说,“我租了一间公寓,开始写点东西,然后,我觉得,我应该来看你了……所以,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厅。”她啜了一口咖啡,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,像两排珍珠。“这就是有关我的一切。既不神秘,也不奇怪。江淮,你会对我的出现,觉得烦恼吗?”


    他正眼看她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他坦白地说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你唤回了很多往事,你撕开了一个已愈合的伤口,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,一下子化为虚无。”他凝视她,摇了摇头。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,你长得非常像碧槐?”
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
    “我知道,碧槐常寄照片给我,母亲说,我越大越像碧槐,本来嘛,我们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!”


    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,那眼睛,那嘴唇,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,似乎什么地方在发痛。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:


    “天都黑了,”她说,“不知不觉,就出来了一整天,我该回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请你吃晚饭!”他很快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似乎一直在吃,”她笑笑,那笑容生动而温存。“中午,你请我吃了川菜,然后,到这儿来,你又请我吃了蛋糕,喝了咖啡。不,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,谈了这么多,我什么都吃不下。我要回家了。”


    “回家?”他微微一怔。


    “我说错了。”她立即接口。“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。这些年来,我都没有家,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。现在,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。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吗?歌名叫‘雁儿在林梢’?”


    “‘燕儿在林梢’?”


    “不是燕子的燕,是鸿雁的雁。”


    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鸿雁是一种候鸟,它的体形很大,通常,它只能栖息在水边的草地上,或沼泽之中。可是,有只孤雁,却停在林梢,那是站不住的,那是只能短暂地栖息一下的,那是无法筑巢的。”她若有所思地住了口。


    “哦?”他询问地看着她。


    “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,”她侧着头想了想,很清晰、很生动地念,“雁儿在林梢,眼前白云飘,衔云衔不住,筑巢筑不了。雁儿雁儿不想飞,白云深处多寂寥!”她停住了,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,她没看他,眼光穿过窗玻璃,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。


    “这不像一支英文歌,”他感动地说,“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。”


    “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它!”她的眼光收回来了,用手托着下巴,支着颐,对他注视了一会儿。然后,深吸了口气,她振作了一下,坐直身子,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,她故作洒脱地笑了笑。“好了,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!”


    他忽然伸出手去,一阵激动控制了他,他无法自抑地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,那曾使他触电的、柔若无骨的小手,他握紧了她。


    “那么,你请我吃晚饭吧!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温存地凝视他。
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,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?”


    他默然不语。


    “来吧!”她说,站起身来。


    走出了艾琴娜,晚风拂面而来,天气是阴沉欲雨的,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,凉凉地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。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,她身材修长,婷婷然,袅袅然,飘飘然。他说:


    “你不像一只孤雁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
    “你像一只天堂鸟。”他顿了顿。“你知道什么是天堂鸟吗?”


    “你告诉我吧!”


    “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,它有漂亮的、翠蓝色的羽毛,有发光的、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,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,和皇冠一样闪烁的头冠。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”


    她扫了他一眼。


    “谢谢你的赞美,”她说,“姐姐呢?她像什么?也是一只天堂鸟吗?”


    “她吗?”他沉思着,不知如何回答。街边上,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。他打开了车门。“上车吧!”他潦草地结束了正谈到一半的话题。


    几分钟以后,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“雁巢”里了。走进去,他就觉得神清气爽,这小屋简单而大方,只有一房一厅,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。米色的地毯,橘色的沙发和窗帘,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。只是,在原有的木架上,陈设了许多很精巧别致的摆饰。例如一个丹麦瓷的芭蕾舞女,一对铜雕,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。以及一窝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鸠。他望着这些东西,她说:


    “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,可惜无法带来。反正,走到哪儿都是暂时的,也就不做长久打算了。”她指指沙发,“你坐一下,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衣服。”


    她走进了卧室,他站在小屋里,四面打量,有酒柜,有冰箱,有张小书桌……这是那种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,说穿了,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。他走到书桌前面,本能地翻了翻桌上的稿笺,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,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,他抽出来,职业化地去看上面的字迹,于是,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:


    春风吹梦到林梢,


    鹊也筑巢,


    莺也心焦,


    忙忙碌碌且嘈嘈,风正飘飘,


    雨正潇潇。


    今朝心绪太无聊,


    怨了红桃,


    又怨芭蕉,


    怨来怨去怨春宵,


    风又飘飘,雨又潇潇!


    他念着上面的句子,一时间,觉得情思恍惚。中国的文字就这么神奇,几个字就可以勾发出人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。他握着这张纸,默默发呆,怔怔冥想,陷进了一种近乎催眠似的状况里。直到身后有个轻柔的声音,打破了室内的寂静:


    “前几天在读蒋捷的《一剪梅》,忍不住要抄袭一下。我不懂诗词,不懂平仄,不懂音韵,我只是写着好玩。你是行家,不许笑我!”


    他回过头去,蓦然觉得眼前一亮。她已经从头到脚换了装束,头上的发髻解开了,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长发,带着自然的鬈曲。她身上,穿了件白色的软缎长袍,直曳到地,拦腰系了根白色的绸带子,袖子宽宽大大的,半露着雪白的胳膊。她站在那儿,白衣飘飘,如云,如絮,如湖畔昂首翘立的白天鹅,如凌波仙子,飘然下凡,浑身竟纤尘不染!他呆了,他是真的呆了,瞪视着她,他像着魔般一动也不动。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她问,微笑着,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里的黑葡萄。“有什么事不对吗?”


    “哦!”他回过神来,不自禁地吐出一口长气。“你又吓了我一跳!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这样容易被吓着?”


    “你从全黑,变成全白,从欧化的黑天使,变成纯中式的风又飘飘,雨又潇潇!好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,变化多端,而每个变化,都让人目眩神驰!”


    她对他微微摇头,走到酒柜边,她取出两个水晶玻璃的酒杯,拿了一瓶白兰地,走到沙发前面。她一面开瓶,一面说:


    “怪不得姐姐说你会说话,今天一整天,我说得多,你说得少,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,谁知,你一开口,就会讨人好!”她凝视他,“有几个女人,像姐姐一样为你发狂过?”


    他震动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
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
    “没有?”她扬了扬睫毛,在杯子里倒了些酒,忽然停住手说,“我忘了问你,是不是喝酒?要喝什么酒?还是要喝咖啡?”


    “都不必,给我一杯茶就好了。”


    “茶——”她拉长了声音,笑了。放下酒杯酒瓶,她转身要往厨房走。“好,我去烧开水,我想,我的‘中国化’还不够彻底,不过,我可以慢慢学习。”


    他很快地拉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不要麻烦了!”他急急地说,“我偶尔也喝杯酒,而且,并不反对喝酒。”

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她有点迟疑。


    “真的。”他肯定地说,“再说,今天也应该喝酒,中国人有个习惯,碰到有喜庆的日子,就该喝酒庆祝。”


    “外国也一样。”她说,坐了下来,注满了他的杯子。“不过,今天是什么节日呢?”


    “见到你,就是最好的节日。”他一本正经地说,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,柔声地、清晰地、感动地、诚挚地再加了句,“欢迎你归来,丹枫!”


    她眼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泪影,把酒杯送到唇边,她浅浅地啜了一口,身子软软地靠进了沙发深处,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下去,她的胳膊白嫩而纤柔。她半垂着睫毛,半掩着那对清亮的眸子。一层淡淡的红晕,染上了她的面颊,她的嘴唇翕动着,像两瓣初绽开的花瓣,她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不住的激动:


    “我三个月前就该去见你!我居然浪费了三个月的时间!我真不能原谅!”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,双腿蜷缩在沙发上,头往后仰,靠在沙发背上面,那黑色的长发铺在那儿,像一层黑色的丝绒。她的睫毛完全盖下来了,接着,那睫毛就被水雾所湿透,再接着,有两颗大大的泪珠,就从那密密的睫毛中滚落了下来,沿着面颊,不受阻碍地一直滑落下去。她轻声地、叹息地、软软地说了句,“我不想再飞了,我好累好累,姐夫,请你照顾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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