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我发现,你有一个自己的王国。”


    “每个人都有个自己的王国。”他不自禁地回答。“王国的大小,不在于生活的环境,而在胸中的气度。”


    她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,紧紧地停驻在他脸上。这种专注的注视使他不安,他觉得她在透视他,甚至,她在审判他。这对眼睛是深沉难测而敏锐的。她多少岁了?他在心中盘算、回忆,二十二?或二十三?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成熟。国外长大的孩子总比国内的早熟,何况,二十二三岁也是完全的大人了。
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想你的年龄,”他坦白地回答,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。“如果我记得没有错,你今年是二十二岁半,到十月,你才满二十三岁。是的——”他咬咬牙,胸中掠过一阵隐痛。“那时候,每到十月,我们都给你准备生日礼物。你的生日是——”他的眼睛闪亮,“十月二十一日!”


    她的眼睛也闪亮,但是,很快地,她把睫毛低垂下来,藏住了那对闪烁的眸子。半晌,她再扬起睫毛,那眼睛又变得深沉难测了。


    “难得你没忘记!”她说,声调有一些轻颤。“我在想,你早上收到信的时候,可能会说,陶丹枫是谁?”
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他急切地接口,伪装已久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,他瞪视着她,热烈地低喊,“丹枫,你怎么可能这样冷酷?这样沉静?这样道貌岸然?你怎么不通知我你的班机?你怎么不让我安排你的住处?你怎么不声不响地来了?你——居然还弄了个黑天使来捉弄我!丹枫,你这么神秘,这么奇怪,这么冷淡……你……你真的是我们那个亲爱的小妹妹吗?那个被充军到异国的小妹妹吗?那个我们每天谈着、念着的小妹妹吗?”


    一股泪浪猛地往她眼眶里冲去,她的眼睛湿润了。那白晳的双颊上立即涌上了两片激动的红晕,她扭转了头,望着窗外,手指下意识地在窗玻璃上划着,由于室内室外的气温相差很远,那窗玻璃上有一层雾气。她无心地在那雾气上写着字,嘴里模糊地低语:


    “我并不神秘,我回台湾已经三个月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三个月!”他惊叫,激动惊奇而愤怒。“你来了三个月才通知我!你住在什么地方?”


    “我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小公寓,很雅致,也很舒服。”她仍然在窗玻璃上划着。“我每天在想,我该不该来看你,如果我来看你,我应该怎样称呼你?叫你——江淮?还是叫你——姐夫?”


    他手里正握着茶杯,她这声“姐夫”使他的手猛地一颤,水溢出了杯子,泼在他的身上,他震颤地放下了茶杯,杯子碰着桌面,发出轻脆的响声。他挺了挺背脊,室内似乎有股冷风,正偷偷地吹袭着他。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,取了一支烟,打火机连打了三次,才把那支烟点着。吐了一口大大的烟雾,他看向她。她依然侧着头,依然在窗玻璃上划着,她没有回过头来,自顾自地,她继续低语:


    “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过了,你把那坟墓修得很好。可是,墓碑上写的是‘陶碧槐小姐之墓’,我知道,她始终没有幸运嫁给你。所以,我只能称呼你江淮,而不能称呼你姐夫。”她回过头来了,正视着他,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色的水晶球,折射着各种奇异而幽冷的光彩。“江淮,”她幽幽地说,“我很高兴见到了你。”


    他审视了她几秒钟。


    “唔。”他哼了一声,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,他不稳定地拿着那支烟,眼光望着那袅袅上升的烟雾。“丹枫,”他勉强地、苦恼地、艰涩地说着,“关于我和你姐姐,这之间有很多事,都是你完全不了解的!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她打断了他。“听说,姐姐很柔顺,她不会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?”


    他一震,有截烟灰落在桌面上,他紧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当然,”他正色说,“她从没有对不起我,她善良得伤害不了一只蚂蚁,怎会做对不起人的事!”


    她的眉毛微向上扬,那对黑色的水晶球又在闪烁。


    “好了,”她说,“我们先不要谈姐姐,人已经死了,过去的也已经过去了……”她望着他手上的烟。“给我一支烟,行吗?”


    “你也抽烟?”他惊奇地,语气里有微微的抗拒。


    “在伦敦,女孩子十四岁就抽烟。”她淡淡地回答,接过了他手里的烟,熟练地点燃。他凝视她,她吸了一口烟,抽烟的姿势优雅而高贵,那缕轻轻柔柔的烟雾,烘托着她,环绕着她,把她衬托得如诗、如画、如幻、如梦……他又神思恍惚起来。


    “姐姐抽烟吗?”她忽然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他本能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哦?”她惊奇地扬起了睫毛。“我以为——她绝不会抽烟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因为,很明显,你并不赞成女孩子抽烟,你不赞成的事,她就不会做。”


    他怔了怔。


    “怎么知道我不赞成女孩子抽烟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你赞成吗?”她反问。


    “不。”他坦白地。“你的观察力很强。我不喜欢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烟熏黄了的痕迹。”他下意识地去看她夹着香烟的手指,那手指纤柔白晳,并没有丝毫的烟渍。“你很小心,你没有留下烟痕。”


    “姐姐留下了吗?”她又问。


    他蹙起眉头。于是,像是猛然醒悟到什么,她坐正身子,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,提高了声音,清晰地说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说过了不再谈姐姐。我今天来,并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份来的,我在练习写作,可是……”她轻声一叹,“你显然还没看过我的作品!”


    “我会看的!”他急促地说,“给我一点时间!”


    “你有得是时间,我在台湾会住下去。”


    他困惑地看她。


    “我以为你学的是戏剧。我以为你正在伦敦表演舞台剧。”


    “我表演过。”她说,“演过《捉鼠机》,也演过《万世巨星》,都是跑龙套的角色,是他们的活动布景。我厌倦了,所以,我回台湾,想换一种生活方式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回来的吗?”


    “一个人?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?”


    “我独来独往惯了,”她望着烟蒂上的火光。“这些年来,即使是在伦敦,我也是一个人。我母亲……”她沉吟片刻,熄灭了烟蒂。“她和她的丈夫儿女,一直住在曼彻斯特。”她抬眼看他,忽然转变了话题。“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,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!我想,如果我识相的话,应该告辞了。”她站起身来,去拿那件披风。


    他飞快地拦在她前面。


    “你敢走!”他激动地说。


    “哦?”她仰头看他,眼里有着惊愕。
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饭,如果你不把你这些年来的生活告诉我,如果你不带我到你的住处去,如果你不让我多了解你一些……”他大声地、一连串地说着。“你休想让我放你走!”


    她的睫毛向上扬着,她的眼珠亮晶晶地闪耀着光芒,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,她的嘴角微向上弯,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,她闪动着眼睑,眼底逐渐流动着一层朦胧的雾气。她微张着嘴,半晌,才吐出了声音:


    “你实在不像个冷漠的伪君子,我一直在想,你是神仙还是魔鬼?你何以会让我姐姐那样爱你?现在,我有一点点明白了……”她眼底的雾气在加重。“江淮,”她清晰而幽柔地说,“你怎么允许她死去?”


    他迅速地背转身子,不让她看到他的脸,他呼吸急促,肌肉僵硬,全身心都笼罩在一份突发的激情里。然后,他觉得,有一只纤柔而温暖的手,轻轻地握住了他。他不自主地浑身一震,这手是传电的吗?再然后,她的声音和煦如春风,在他耳边轻轻响起:


    “听说,台湾的四川菜最好,请我去吃川菜,好吗?”


    他回眼看她,她已经披上了那件黑丝绒的长斗篷,她浑身都浴在一片黑里,可是,那白晳的脸庞上漾着红晕,那小小的嘴唇绽着轻红。他想起古人的辞句,“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”!再加上那盈盈眼波,和那遍布在整个脸庞上的、近乎是圣洁的笑容。天哪!她多么像碧槐!她又多不像碧槐!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祇,而那笑容,却是属于天使的。天使!他心中惊棒,黑天使!黑天使代表的是什么?欢乐还是哀愁?善良还是罪恶?幸福还是不幸?摇摇头,他不愿再想这个问题。


    伸出手去,他揽住了她的肩。


    “我们走吧!”他说。


    第二章


    这家咖啡厅小小巧巧的,坐落在新开建的忠孝东路上。装饰得颇为干净雅致,白色的墙,原木的横梁,原木的灯架,和古拙的木质桌椅,颇有希腊小岛上岛民的风味。江淮和丹枫坐在咖啡馆的一角,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。隔着玻璃窗,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,他们一起吃过午餐,又一起到了这儿——艾琴娜——这“很希腊”的咖啡馆也有个希腊女神的名字。


    街上已薄薄地蒙上了一层暮色,冬季的白昼,总是特别短,今天的白昼,似乎比平日更短。丹枫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垫中,眼光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穿梭的街车,那些车子,有的已经亮了灯,灯光过处,总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晕。她的手指拨弄着一个银色镶黑边的打火机,打火机敲在木质的桌面上,发出“笃笃笃”的响声,似乎给她的叙述在打着拍子。她静静地说着,说得那么平静,那么稳定,那么自然。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的底层,带出某种难以解释的哀愁,与淡淡的无奈。


    “我常想,当初我或者该留在台湾,跟姐姐住在一起。但是,那是件做不到的事,无论如何,那年姐姐已经读大学,而我才十四岁。命运要让我那守寡的母亲,去爱上一个英国人,命运要让我们姐妹母女分离,什么话都没得说。我想,妈妈和姐姐分开也够痛苦,碧槐,她有她的固执和痴情,她总不能原谅妈妈去嫁给外国人。或者,她对爸爸的印象比我深,也或者,她还有中国那种保守的观念,女子从一而终。总之,在我的印象里,姐姐是个外柔内刚而古典的女孩。”她抬眼看他,轻问了一句,“她是吗?”


    他喷出一口烟雾,沉思着,没有回答。她也没有等待他回答,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


    “总之,我们到了英国,一切都比想象中艰苦,我的继父并不富有,他常常失业,我母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,实在是伟大。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,就变成了道地的英国家庭,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。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,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,我像一只被放逐的、离群的孤雁。只有碧槐,她不断给我写信,安慰我,鼓励我,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。”


    她停住了,喝了一口咖啡,抬起睫毛,静静地望着他,轻声说:


    “我何必告诉你这些,你都知道的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他点点头,说:


    “我知道,可是,我还是喜欢听你说。”


    她沉吟了一下,取出一支烟,他帮她点燃了火。她轻轻地、优美地抽着烟,那轻柔的动作,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。他深深地研究着她;那微带欧化的娴雅,那深邃的眼神,那细致的谈吐……不,她不像碧槐!他再定睛看她;那眼角的轻愁,那唇边的无奈,那眉端的微颦……不,她正是碧槐!


    “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。”她摇摇头,接着说,“然后,有一天开始,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,你的身高,你的年龄,你的体重,你有多少根头发,你有多少个细胞,你的幽默,你的才华,你的努力,你的奋斗,你的学问,你的漂亮,你的潇洒……你的一切的一切!你是人上之人,万神之神!”


    她一口气地说着,那么流利,那么顺口,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,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。他不由自主地向沙发深处靠进去,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。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,他蹙紧了眉,闭上了眼睛。内心深处,有个小小的声音,却在那儿辗转轻呼:碧槐!碧槐!碧槐!
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,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,你也是我的!”她坦率地说着。他睁开眼睛,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。“虽然我才十六岁,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,每晚,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,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!然后,我的生活更艰苦了,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,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,你们给我寄学费来,不停地寄,由台币折合成英镑,我的学费多么奢侈!我到了伦敦,专攻戏剧,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,你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了,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。不算什么?怎能不算什么?”她紧盯着他。“我告诉我自己,这些钱算我借的,我要还。我念得很苦,白天,猛攻我的学位,晚上,猛K我的中文,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。”


    他想着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《黑天使》,想着那扉页上的题辞,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不止没有丢掉,”他说,“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我看《红楼梦》,看老舍,看徐志摩,看《水浒传》,也看《聊斋志异》,我看了很多书。”


    他不语,赞赏地望着她。她拿着香烟的手很稳定,烟雾往上升,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雾。


    “之后,忽然间,姐姐的信变少了,越来越少了。不但变少了,而且变短了,但是,她仍然寄钱来,每个月都寄。她拼命要我用功,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?然后,一下子,姐姐不再写信来了,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,我想,碧槐快结婚了,她一定忙着布置新居,她一定忙着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,去扩充他的事业,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写信……何况,那时,我也在忙,忙于毕业考,忙于排演,忙于交男朋友,忙于跳舞,忙于在匹克得里的嬉皮店里流荡……”她熄灭了烟蒂,用手支住额,眼底的雾气在加重。“直到我通过了毕业考,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,我才收到你的回信……”她抬起眼睛,望着他,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。“你告诉我,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。我至今保留着你那封信,因为,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。”


    他注视着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,注视着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,注视着她那眉端的轻愁……他猛然坐正身子,熄了烟,粗声说:


    “别谈那封信,别谈你姐姐,谈谈你。为什么后来你不给我消息了?”


    “谈谈我?”她挑挑眉梢,又拨弄着那个打火机。“我的事没有什么值得深谈的。这许多年来,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,我的生命,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,都依赖着姐姐而存在着,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。然后,我知道碧槐死了,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。我也知道,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。这一年半以来,我就在努力地学习‘独立’。”


    “说详细一点。”他命令地。


    “详细也是那么简单。”她难得地微微一笑,笑容里也带着轻愁。“我在表演,演舞台剧,跑龙套。我赚钱,拼命地赚钱,工作得很苦很苦,赚钱的目的只有一样,赚够了钱,回台湾,看看我姐姐的墓地,看看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夫!”她眼光如水。“不,我不该叫你姐夫,只能叫你江淮。江淮——”她声音低沉如梦。“你这个傻瓜,你为什么不在她死亡以前娶她?那么,我在台湾,多少还找得到一个亲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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