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怎么叫就算?”


    “我说就算就是就算嘛!”灵珊的眼泪又冲进了眼眶,她大声喊着,“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?我不想谈这件事,我不想谈,行吗?”


    “好,好,好,不想谈,不想谈。”刘太太慌忙说,又低低叽咕了一句,“我不过是关心你,小两口闹闹别扭,是人情之常,别把它看得太严重了!”


    “妈!”


    “好,我不说了!”


    灵珊换了衣服,冲进浴室去,洗了脸,漱了口。镜子里,是一张憔悴的、无神的、烦恼的,而又忧郁的脸。为什么要这样烦恼这样忧郁呢?一切都是你自愿的,你自己去导演的,你让他们全家团聚的!而现在,你干吗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来?你又干吗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?你!你这个傻瓜!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浑球!她对着镜子诅咒。你!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,你真大方,你真伟大,你真可恶!你真是个——无脑人!你没大脑,你连小脑都没有!你没思想,没理智,你只配充军到南极去,到远远的,远远的南极去!


    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,接着,是刘太太喜悦的、如释重负的呼唤声:“灵珊!你的电话!”


    她走出浴室,接过听筒。


    “喂,灵珊!”是韦鹏飞,灵珊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喉咙口。“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……”他的声音兴奋而欢快。“阿裴已经脱离危险了,她能吃能喝能睡了,医生说,她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!而且,她对以后的生命又充满信心了!”


    “哦,”灵珊应着,觉得自己头里空空荡荡的,当然,她没有大脑,头里自然空空荡荡的了。她听到自己的声音,在那儿软弱地,机械化地回答着,“我早就猜到她会好起来,这样就大家放心了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韦鹏飞说,“我告诉你,灵珊,我现在不回家了,我直接赶到工厂去。楚楚在病房里睡得很好,我顺路送她去上课。一切的事都很好,你放心。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。”她低语。
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我听不清楚。”他在叫。
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。”


    “我要赶去上班了。”韦鹏飞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,充满了喜悦,充满了感情。“灵珊,很多事想和你谈,我下班回来,再跟你长谈吧!”


    “好。”她简单地。


    “再见,灵珊!”


    “再见,鹏飞。”


    灵珊慢吞吞地把听筒挂上,一回头,她看到刘太太笑吟吟地望着自己。她了解,母亲一定以为,小两口已经讲和了。她在书桌前坐下,整理自己上课要用的书籍琴谱,刘太太狐疑地问:


    “你今天不是教下午班吗?”


    “哦,是的。”她恍然的,用手拍了拍脑袋。“我没有大脑。我有点糊里糊涂。”她抬头看看母亲,“爸爸上班去了?灵武上课去了?”


    “当然。我看,你的酒还没醒呢!我给你去弄点早餐,吃了东西,精神会好一点。”


    刘太太出去了。灵珊继续坐在书桌前沉思。好半晌,她站起身来,打开抽屉,收集了身边所有的钱大约有五千多元,放进皮包里,再把身份证、教员证,统统放进皮包。然后,她又沉思片刻,就毅然决然地取了一张信纸,她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:


    爸爸、妈妈:


    我很累,想出去散散心,学校里,麻烦姐姐去帮我代课。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系,请放心,我虽然缺乏大脑,仍然可以照顾自己。


    灵珊


    写完了,她又另外抽了一张信纸,写:


    鹏飞、阿裴:


    恭喜一家团聚!


    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,随意打碎!


    告诉楚楚:妖怪到南极度假去也!


    无脑妖怪留条


    分别把两张信笺,封在两个信封里,一个信封上写下刘思谦的名字,另一个写下韦鹏飞的名字,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屉里。她站起身来,甩了甩头,一时间,竟觉得自己好潇洒,好自在,好洒脱。又觉得自己做得好漂亮,好大方,好有风度——君子有成人之美!她几乎想大叫几声,来赞美自己!转过身子,她拿了皮包,走到客厅,很从容不迫地,把母亲给她准备的早餐吃完,在刘太太的含笑注视下,飘然出门。心中大有“壮士断腕”的决心,更有份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悲壮、慷慨、激昂之概!去吧!去吧!君子有成人之美!去吧!去吧!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!去吧!去吧!天地悠悠,难道竟无你容身之地?


    叫了一辆计程车,她直奔台北火车站。


    到了火车站,她抬头望着那些地名站名:基隆、八堵、七堵、五堵、汐止、南港……树林、山佳、莺歌、桃园、内坜、中坜、埔心、杨梅、富冈、湖口、新丰……竹南、造桥……怎么有这么多地名?怎会有地方叫造桥?那儿一定一天到晚造桥!她再看下去:什么九曲堂、六块厝、归来、林边、佳冬、上员、竹东、九赞头……她眼花缭乱了。九赞头?怎么有地方叫九赞头,正经点就该叫九笨头!她觉得,自己就有九个笨头,而且,九个笨头都在打转了,变成九转头了!


    她呆立在那儿,望着那形形色色的地名,心中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件事,天下之大,自己竟无处可去!


    可是,即使无处可去,也非要找个地方去一去不可!或者,就去那个九笨头吧!再研究了一番,九笨头还要转车,没有车直达,又不知是个什么荒凉所在。虽然自己一心要去无人之处,却害怕那无人之处!咬咬牙,她想起仅仅在昨天,韦鹏飞还提议去阿里山度假,真的,在台湾出生,竟连阿里山都没去过!在自己找到“南极”以前,不如先潇洒一番,去阿里山看云海,看日出,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!


    于是,她买了去嘉义的票,当晚,她投宿在嘉义一家旅社中,想象着韦鹏飞一家团聚的幸福,想象着那三口相拥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,一再对自己说:


    “刘灵珊,你没有做错!刘灵珊,你做得潇洒,做得漂亮,做得大方!刘灵珊,你提得起,放得下,你是女中豪杰,值得为自己慷慨高歌!”
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她搭上登山火车,直上阿里山。


    她看了神木,她看了森林,她看了姐妹潭,她看了博物馆……别人都成双成对,有说有笑,唯独她形单影只,一片萧然。当夜,她躺在阿里山宾馆中,望着一窗皓月,满山岚影。她再也不潇洒,不漂亮,不慷慨,不大方,不自在……她提不起,也放不下,她不要风度,不想慷慨高歌,也不要做女中豪杰……她想家,想鹏飞,想自己所抛掉的幸福……她哭得整个枕头湿透湿透,哭得双眼又红又肿,哭得肝肠寸断寸裂。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个“无脑人”,也成了个“断肠人”了。


    她哭着哭着,哭自己的“愚蠢”,也哭自己的“聪明”,哭自己的“大方”,也哭自己的“小气”,哭自己的“洒脱”,也哭自己的“不洒脱”,哭自己的“一走了之”,也哭自己的“魂牵梦萦”。她就这样哭着哭着,忽然间,床头的电话铃响了。


    她本能地拿起电话,还在哭,她的声音呜咽:


    “喂?”


    “灵珊?”是韦鹏飞!


    “喀啦”一声,听筒掉落在桌子上。好一会儿,她不能思想,也没有意识。半晌,她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,瞪视着那听筒,怎么可能是他?怎么可能?他怎会知道她在这儿?慢慢地,她伸过手去,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,放到耳边去,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:


    “喂?”


    对方一片寂然,电话已经挂断了。


    她把听筒轻轻地、慢慢地、小小心心地放回到电话机上。她就坐在那儿,一动也不动地瞪着电话。心里是半惊半喜,半恐半惧,半期待半怀疑……只等那铃声再响,来证实刚才的声音,但是,那铃声不再响了。她失望地闭上眼睛,泪珠又成串地滴落,怎么了?自己不是要逃开他吗?为什么又这样发疯发狂般地期待那电话铃声?


    有人在敲门,大概是服务生来铺床了。她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,走到门边去,所有的心思都悬在那电话上,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房门。


    蓦然间,她头中轰然一响,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。门外,韦鹏飞正挺立在那儿,眼睛亮晶晶的,直射在她脸上。她呻吟了一声,腿发软,身子发颤。韦鹏飞推门而入,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棉袄,他把门关上,把棉袄披在她肩头,他暗哑地,温柔地说:


    “以后你要上阿里山,务必记得带衣服,这儿的气候永远像是冬天!”


    她闪动着睫毛,拼命地咬嘴唇,想要弄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。然后,一下子,她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宽阔的、温暖的、熟悉的怀抱里去了。他的声音热烈地、痛楚地、怜惜地、宠爱地在她耳畔响起:


    “傻瓜!你想做什么?做大侠客吗?把你的未婚夫这样轻易地拿去做人情吗?”


    她把头埋在他的肩里,闻着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气息,她又止不住泪如泉涌。她用手环抱住他的腰,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,再也不管什么南极北极,再也不管什么洒脱大方,再也不管什么漂亮潇洒,她哭了起来,哭得像个小婴儿,哭得像个小傻瓜。


    他让她去哭,只是紧紧地抱住她。好一会儿,他才轻轻推开她,用一条大手帕,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红红的小鼻头。


    “你整晚都在哭吗?”他问。“你的眼睛肿得像核桃!喂!”他故作轻快地,“无脑小妖怪,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?”他在笑,但是,他的喉音哽塞。


    她用手揉眼睛想笑,又想哭,她一脸怪相。


    他在沙发里坐下来,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,用胳膊圈着她,他不笑了。他诚恳地,真挚地,责备地,严肃地说:


    “你答应过我,永远不‘失踪’,哪怕是几小时!可是,你居然想跑到南极去了!你这样不守信用,你这样残忍,你吓得我魂飞魄散,你——”他重重地喘气,瞪视着她,眼眶湿润了。“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!你真的是个无脑小妖怪!”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抽噎着说,“我让你们一家团聚么!你……你一直爱她的,不是么?”


    他摇头,慢慢地摇头。


    “我和她那一段情,早已经过去了。我告诉过你几千几百次,早已经过去了。你为什么不相信我?”


    “在医院里,你们三个那样亲热地抱在一起……”她耸耸鼻子,又想哭。“你……你不要顾虑我,我很好,我会支持过去,我不做你们的绊脚石……”


    “傻东西!”他骂着,脸涨红了。“你不知道我爱的是你吗?你不明白我对欣桐只有感情而没有爱情了吗?你不知道她爱的也不是我吗?你不知道我们的绊脚石根本不是你,而是我们彼此的个性不合吗?”他顿了顿,深深地凝视她。“灵珊,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,我永远不可能和她重修旧好,婚姻不能建筑在同情和怜悯上,而要建筑在爱情上。当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时,我在人情上,道义上,感情上,过去的历史上,都要去救她,这种感情是复杂的,但是,绝不是爱情!灵珊,”他皱紧眉头,觉得辞不达意,半晌,他才说,“我换一种方式跟你说吧。当你告诉我她病危的时候,我震惊而恐慌。但是,当我听说你出走的时候,我却心碎得要死掉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大喊,扑进他怀里。“鹏飞,你不是骗我,不是安慰我吗?”


    “骗你?安慰你?”他低下头去,声音哽塞而浑身颤栗。“如果失去你,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。我想,我不至于自杀,但是,我必然疯狂!”


    她抬眼看他,惊喊着:


    “鹏飞,你不可以哭,大男人不能哭的!”她用手抱紧了他的头,大大地震撼而惶恐了,“我再不出走了,永不!永不!我答应你!永不出走了!”


    他把面孔藏在她的头发中,泪水浸湿了她的发丝。


    一时间,他们两个紧紧地依偎着,紧紧地搂抱着,室内好安静好安静,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,彼此的心跳声,两人都有种失而复得,恍如隔世的感觉。好久好久,灵珊才轻轻地推开他,凝视着他那因流泪而显得狼狈的眼睛,问:


    “你怎么找到我的?”


    “哦。”他振作了一下,坐正身子,注视着她。“昨天下午,我正在上班,你母亲打了个电话给我,告诉我你出走了。她把两封信都念给我听了,说实话,我实在不太懂你那个南极度假,无脑妖怪的怪话。可是,我当时就慌得六神无主了。我飞车回台北,在路上,我想,你或者会去医院,于是我先赶到医院,见到你那个北极人……”


    “北极人?”她不解地。


    “那个邵卓生。”


    “邵卓生怎么会在医院里?”


    “他前天晚上就去医院了,和你分手之后就去了医院。一直睡在候诊室的椅子上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灵珊一怔,忽然忍不住,就大笑了起来,一面笑一面说,“我的南极是回家,他的北极是去医院!妙极!妙极!他居然买了火车票去医院!哈哈,妙极了!”


    看到她泪痕未干,竟破涕为笑,韦鹏飞感动而辛酸,呆呆地望着她,他竟出起神来了。


    “后来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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