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街道上,那秋季的夜风,正拂面而来,带着清清的、凉凉的、爽爽的秋意。他们站在街头上,彼此对视了一眼,邵卓生说:
“我忽然觉得很饿,我猜你也没吃晚饭,我请你去吃牛排,如何?”
“很好。”她一口答应。
于是他们去了一家西餐馆,餐厅布置得还蛮雅致,人也不多,他们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子,坐了下来,灵珊看看邵卓生,说:
“我想喝杯酒。”
“我也想喝杯酒!”邵卓生说。
他们点了酒,也点了牛排。一会儿,酒来了。邵卓生对灵珊举了举杯,说:
“你平常叫我什么?”
“扫帚星。”
“不是。另外的。”
“少根筋。”
“是的,我是少根筋。我今天才发现一件事,我不过只少了一根筋,你少了十七八根筋。这还不说,你还是个无脑人!”
“什么叫无脑人?”灵珊问。
“你根本没有头脑!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脑症!”
“怎么说?”
“怎么说!还怎么说?你如果有头脑,怎么会把那本‘爱桐杂记’拿来?这也罢了,你居然把韦鹏飞父女带到医院来,导演了这么一场好戏!现在,人家是夫妇母女大团圆。你呢?以后预备怎么办?”
“我?”灵珊茫茫然地说了一个字,端起酒杯,她喝了一大口,忽然笑了起来。她笑着,傻傻地笑着,边笑边说,“是的,我是个无脑人,我害了缺乏大脑症!”她凝视着邵卓生,笑容可掬。“对不起,邵卓生,我忽略了你!哈哈!我抱歉!”她用杯子对邵卓生的杯子碰了碰,大声说,“无脑人敬少根筋一杯!”她一仰头,喝干了杯子。
邵卓生毫不迟疑,也干了自己的杯子,一招手,他再叫了两杯酒。“你猜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他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仍然边笑边说,“我今天没有大脑,什么都想不清。”
“我们现在是——”邵卓生啜着酒,说,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?”
“胡说八道!”灵珊也啜着酒。“我们早认识四五年了,怎么叫相逢何必曾相识!”
“你还能思想,你还剩一点点大脑!”
“不,我是用小脑想的!”
他们相视而笑,一碰杯,两人又干了杯子。灵珊叫来侍者,又要了两杯酒。
“这样喝下去,我们都会醉!”邵卓生说。
“醉乡路稳宜频到,此外不堪行!”灵珊喃喃地念着,抬眼望着邵卓生。“我现在才知道,为什么阿裴爱喝酒,鹏飞也爱喝酒,原来,酒可以让人变得轻飘飘的,变得无忧无虑的。而且,会让人变得爱笑,我怎么一直想笑呢?”
“你错了!”邵卓生拼命地摇头。“酒可以让人变得爱哭,阿裴每次喝醉了就哭。”
“不一定,”灵珊也拼命摇头。“韦鹏飞每次喝醉了就发呆,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儿不动!”
他们相视着,又笑,又举杯,又干杯,又叫酒。
“喂,灵珊,我有个建议。”邵卓生说。
“什么建议?”灵珊笑嘻嘻地。
“你看,我们两个都有点不健全,我是少根筋,你是无脑人,我们又都是天涯凄苦人,又都认识好多年了。干脆,我们组织一个伤心家庭如何?”
“伤心家庭?”灵珊笑得咭咭咯咯的。“我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名称。少根筋,我发现你今天蛮会说话的,你的口才好像大有进步。”
“因为酒的关系。”
“唔,阿裴醉了会哭,鹏飞醉了会发呆,我醉了就爱笑,你醉了就爱说话,原来仅仅醉酒,就有形形色色。”
“怎样呢?”
“什么怎样呢?”
“我们的‘伤心家庭’!”
灵珊抬眼凝视邵卓生。
“哦,不行。”她收住笑,忽然变得一本正经。“邵卓生,我们不要去做傻事,明知道是悲剧,就应该避免发生。不,我们不要给这个世界,多制造一对怨偶。”
“怨偶?”
“是的,如果在一年前,我们结合了,也就算了,现在,你爱的不是我,我爱的也不是你。组织伤心家庭的结果,是制造了一个破碎家庭。不,不!我宁愿抱独身主义,也不组织破碎家庭!”
“言之有理!”他大声说,“我要敬你一杯!”
他们又干了杯,再叫了酒,两个人都不知道是第几杯了,都有些摇摇晃晃,昏昏沉沉了。
“既然不组织伤心家庭,你预备怎么办?”他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啜着酒,侧头沉思,微笑着。“我要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,没有人的地方去。你呢?”
“我也要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,没有人的地方去。”他说。“这样吧!”她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。“我往南极走,你往北极走,走到之后,我们通个电话,互报平安!”
“妙极了!”他大为叹赏,“咱一言为定!”
“干一杯!”她举起杯子。
于是,他们又笑,又碰杯,又干杯,又叫酒。然后,灵珊是糊糊涂涂了,她喝了太多太多的酒,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笑,一直在笑,那邵卓生一直在说,一直在说,他们一直在举杯干杯,举杯干杯……然后,他们吃了牛排,酒足饭饱。然后,他们不知怎地到了火车站,然后,他们似乎买了两张车票,一张到南极,一张到北极。
她最后的记忆是,她上了到“南极”的车子。
第二十章
醒来的时候,早已红日当窗。
灵珊有点儿恍惚,抬头看看屋顶,伸手摸摸床褥,一切都是熟悉的,亲切的,这是自己的床,这是自己的家!怎么回事?她搜索着记忆,昨夜,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,喝了酒,然后,他们去了车站,依稀买了两张车票……为什么自己竟睡在家里?她坐起身子,头仍然有些昏晕,却并不厉害。是的,那只是一些红酒,红酒不该让人大醉不醒,不过,如果大醉不醒,似乎也没什么不好。
一声门响,刘太太推门进来。
“怎么,醒了吗?”刘太太问。“你快养成醉酒的习惯了!你能不能告诉我,你是怎么回事?”
“我……”她一开口,就觉得舌敝唇焦,喉头干燥,刘太太递了一杯水给她,她一仰而尽。望着母亲,她困惑地说:“我怎么会在家里?”
你自己回来的,
“我自己回来的?一个人吗?”
“大厦管理室的老赵,把你送上来的。他说你下了计程车,一个人摇摇晃晃,他就把你扶上来了!”刘太太盯着她。“你知道你回家时是怎样的吗?”
“怎样的?”她一惊,心想,准是出够了洋相,低头看看身上,已经换了干净睡衣。
“放心,你并没有衣冠不整。”刘太太看出她的心思,立刻说。“可是,你手里紧握着一张到台南的车票,嘴里口口声声地问我,是不是南极已经到了,还叫我打个电话给邵卓生,报告平安抵达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灵珊怔了好一会儿,陡然间,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。
“哈哈!荒唐荒唐!荒唐透顶!哈哈,我买了去台南的车票,要去南极,已经够荒唐,居然不上火车,而上计程车,更加荒唐!我心目里的南极地址,竟是自己的家,尤其荒唐!回了家,却当作到了南极,简直集荒唐之大成!哈哈,荒唐透顶!”
“你还笑!”刘太太皱着眉骂,“你不跟鹏飞学点好的,就学他喝酒,又毫无酒量,一喝就醉!”
鹏飞,鹏飞,韦鹏飞,这名字像一把锋利的刀,从她心脏上划过去。她吸了口气,仍然笑容可掬。
“我的南极,不是远在天边,而是家里!”她又笑,笑得头都抬不起来。“我要到天边去,却回到家里来。我已经是一只笼子里养惯了的鸟,只认得自己的窝!哈哈!可笑,太可笑,哈哈!”
刘太太惊愕地看着她,说:
“你的酒是不是还没有醒?”
她用手托起灵珊的下巴,这看,不禁大惊失色,灵珊虽然在笑,却满脸的泪水,她惊惶失措地说:
“你怎么了?灵珊?你昨晚不是和鹏飞一起出去的吗?你们两个吵架了,是不是?翠莲!翠莲!”她大声叫,“去隔壁把韦先生找来!”
“不要找他!”灵珊喊,骤然间,把头埋在母亲怀里,她哭了起来,边哭边说,“妈,我要去南极!妈!我要去南极!妈,我要去南极!”
“你病了!”刘太太手忙脚乱,伸手推开她,拂开她的满头乱发,去察看她的脸色。“你还是躺下来吧,我叫翠莲去帮你请天假!”
“不!不!”她说,想起了学校,想起了那些孩子们,想起昨天已经请了一天假,她翻身下床,极力地振作自己。“我没事了,妈,我要上课去!”
翠莲来到房门口,满脸古怪的表情。
“太太,阿香说,韦先生昨天带楚楚和我们家二小姐出去以后,到现在都没回来!连楚楚都没回来!”
刘太太紧紧地看了灵珊一眼。
“到底怎么回事?你们吵架了?对不对?”
“我们没吵架!”她看看母亲。“好吧,就算我们吵架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