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不,不是你的问题!”她凄苦而无助地说,“是我!我不好,我不是个好女孩!”
“胡说!”他轻叱着。推开她的身子,他再一次搜视着她的眼睛。“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,”他温柔而从容地说,“你大概只有五岁,是个又顽皮又淘气的小女孩。有一天,我和兆培还有许许多多大男孩子,一起到碧潭那边的深山里去玩,你吵着闹着要跟我们一起去,兆培没有办法,只好带着你。结果,我们在山里玩得很疯很野,我们都忘掉了你,等到要回家的时候,才发现你不见了。天快要黑了,我们遍山遍野地分头找你,叫你的名字,后来,我在一个放打谷机的草寮里发现了你,你满脸的眼泪,缩在那草堆中,又脏又乱又害怕。我抱起你来,你用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,把头埋在我肩膀中说:友岚,你不要再让我迷路!”
她凝视着他,微微的扬着眉毛。
“有这样一回事吗?”她问,“为什么我记不得了?”
“是真记不得了?还是不想去记呢?”他深沉地问,诚挚地望着她,“再想想看,有没有这么一回事?”
她想着。童年!童年是许许多多缤纷的彩色堆积起来的万花筒,每一个变幻的图案里似乎都有友岚的影子。她深抽了一口气。
“是的,”她承认地说,“有这么一回事,这事与今晚有什么关系呢?”
“今晚你一进门的时候,我就知道了。你又在迷路了。”他点了点头,哑声说,“宛露,我不会再让你迷路了!”他用手轻抚她的面颊,“可是,你要和我合作,唯一不迷路的办法,是不要去乱跑!宛露,答应我,不再乱跑!那么,你会发现,我的怀抱仍然是很安全而温暖的!”
她不自觉地用牙齿咬紧了嘴唇,困惑地望着他。好半天,她才一面轻轻地摇着头,一面喃喃地说:
“友岚,你使我自惭形秽!”
“别这么说,”他用手捧住她的头,稳定了她,“如果我不能把你保护得好好的,是我的失败!如果我再让你迷路,是我更大的失败!但是,宛露,”他紧盯着她,“你答应我,不再乱跑,好吗?你答应吗?”
哦!答应吗?答应吗?宛露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,而在这堆乱麻般的思绪和近乎疲惫的神志中,她看到的是友岚那稳重的脸,听到的是他稳重的声音:
“别从我怀里溜走!宛露。”他的头俯近了她,“你还是我的,对不对?”他轻轻地拥住她,轻轻地贴住她的唇。她一凛,本能地往后一缩,就倒在床上了。他低头凝视她,眼底有一抹受伤的神色。“真这么严重吗?”他问,“我是有毒的吗?宛露?”
哦!不!她闭上了眼睛。友岚,我不要伤害你!我不要!我不要!我绝不要!于是,她听到自己的声音,在那儿软弱地、无力地、几乎是违心地说着:
“没有!友岚,你让我别迷路吧!”
“那么,你答应我不乱跑了?”
“是的!”泪水沿着她的眼角滚落。她觉得心已经碎了。再见!孟樵!永别了!孟樵!原谅我,孟樵!你就当我死了,孟樵!
“是的,友岚,”她闭着眼睛,机械化地、昵喃不断地说,“我答应你,答应你,答应你!”
他低下头,吻去她眼角的泪痕。
“从明天起,我开车送你去上班,再开车接你下班!”他平静地说,“我要保护我的珍宝。”
她不说话,咬紧了牙关,闭紧了眼睛,心里在疯狂地痛楚着,在割裂般地痛楚着。友岚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,研究着她,打量着她,终于命令地说:
“睁开眼睛来!宛露!”
她被动地张开眼睛,眼底是一片迷茫与凄楚。他长叹了一声,怜惜地把她拥进了怀里。
“我会信任你!宛露,信任你今晚所答应我的!但是,你也信任我吧,我会给你温暖,给你安全,也给你幸福!我保证!”
于是,从这天起,生活改变了一个方式。友岚每天按时开车把她送到杂志社门口,眼看她走进杂志社的大门,他才开车离去。黄昏,他再开了车到杂志社门口来等,直等到她下班,再把她接回去。她一任友岚接接送送,心里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。就这样吧!永别了,孟樵!她在那椎心的痛楚中,不止在心中喊过一百次,一千次,一万次……永别了!孟樵!天下有情而不能相聚的人绝不止我们这二对!人生就是如此的!她在那种“认命”似的情绪里,逐渐去体会出人生许许多多的“无可奈何”!
在下定决心以后,她给孟樵写了一封简短的信。
孟樵:
我曾经怪过你,恨过你,现在,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恨你了,请你也原谅我吧!原谅我给了你希望,又再给你失望。命运似乎始终在播弄我们,我屈服了,我累了,我承认自己只是个任性而懦弱的孩子,我无力于和命运挑战,以前,我战败过,现在,我又失败了!
我不想再为自己解释什么,任何解释,都可能造成对你更重的伤害。我只有一句话可说:人,除了爱情以外,还有道义、责任与亲情。后者加起来的力量,绝不输于前者。所以,我选择了后者。原谅我吧!孟樵!因为,我已经原谅你了!
别再来找我,孟樵!永别了,孟樵!我到底只是一片云,转瞬间就飘得无踪无迹!
祝你
别再遇到另一片云
宛露
信寄出去的第三天上午,不过才十点多钟,宛露正在勉强集中自己的脑力,去删改一篇准备垫版的稿子。忽然间,电话铃响了,杂志社的电话几乎是从早到晚不断的,因而,她并没有注意。可是,接电话的王小姐叫了她:
“段宛露,电话!”
她拿起桌上的按键分机。
“喂?”她问,“哪一位?”
“宛露!”对方只称呼了一声,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。宛露的心脏立即跳到了喉咙口,她瞪着那电话机,整个人都在刹那间变成了化石。他那声沉长的叹息撕裂了她的心,更进一步地在撕碎她的决心与意志。“宛露!”他再叫,“你好狠!你真以为可以和我永别了吗?”他低低地对着听筒说,“我还没有死!”
“孟樵,”她压低声音,战栗着说,“你——你怎么说这种话?我现在在上班,你别打扰我吧,好不好?你理智一点行不行?”
“理智!”他的声音虽然低沉,却带着股压抑不住的、强烈的痛楚,“如果我理智,我在国外就不回来,如果我理智,我早已经忘记了你,如果我理智,我现在就不打电话!如果我理智,我就不会白天发疯一样在街上乱转,夜里又发疯一样坐在那儿等天亮……不,宛露,我没有理智,我现在要见你!”
“哦,不行,孟樵……”她用手支住额,心慌意乱,而且整个人都像被火燃烧起来一般,她喘息着,觉得自己简直透不过气来了。她慌乱地对那听筒哀求般地说:“请你不要再逼我吧,请你让我过一份安静的生活吧……”
“你这样说吗?”他打断了她,声音里带着种近乎绝望的悲切,“如果我不打扰你,你就真能过一份平安的生活吗?你真能把我从你心里连根拔除吗?那么——”他吸了口气,“我抱歉我打扰了你!再见!宛露!”
“喂喂!”她急切地低喊,觉得自己所有的意志都崩溃了,“你在什么地方?”
“见我吗?”他渴切地、压抑地低问。
“见你!”她冲口而出,毫无思索的余地。
听筒那边忽然失去了声音,她大急,在这一瞬间,想见他的欲望超过了一切,她急急地问:
“喂喂,孟樵,你在吗?”
“是的。”他闷声说,然后,她听到他在笑,短促的、带着鼻音的笑声,自嘲的、带着泪音的笑声。他吸了吸鼻子,声音阻塞地说:“我有点傻气,我以为我听错了。宛露——”他重重地喘了口气,“你请假,我十分钟以后在杂志社门口等你!我马上过来!”
挂断了电话,她呆坐着,有一两分钟都无法移动。自己是怎么了?发昏了吗?为什么答应见他?可是,霎时间,这些自责的情绪就都飞走了,消失了,要见到他的那种狂喜冲进了她的胸怀,把所有的理智都赶到了九霄云外。她像个充满了氢气的气球,正轻飘飘地飘到云端去。她不再挣扎,不再犹豫,不再考虑,不再矛盾……所有的意识,都化为一股强烈的渴求:她要见他!
十分钟后,他们在杂志社门口见面了。
他扶着摩托车,站在那儿,头发蓬乱,面颊瘦削,形容憔悴而枯槁。可是,那炯炯发光的眼睛,却炽烈如火炬,带着股烧灼般的热力,定定地望着她。她呆站在那儿,在这对眼光下,似乎已被烧成灰烬。多久没见面了?一星期?两星期?为什么她竟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觉?她喉头哽着,想说话,却吐不出一点声音。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头发,那么轻,好像她是玻璃做的,稍一用力,她就会碎掉。他扬了扬眉毛,努力想说话,最后,却只吐出简单的几个字来:
“先上车来,好吗?”
她上了车,用手环抱住了他的腰,当她的手在他腰间环绕过去的那一刹那间,他不自主地一震,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觉察的叹息,好像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千年万载似的。她闭上眼睛,全心灵都为之震撼了。
车子发动了,她固执地闭着眼睛,不看,也不问他将带她到哪里去。只因为她心里深深明白,跟着他去,只有两个地方,不是“天堂”,就是“地狱”。或者,是这两个地方的综合体。车子加快了速度,她感到车子在上坡,迂回而蜿蜒地往上走,迎面吹来的风,逐渐带着深深的凉意,空气里有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她心里有些明白了,“旧时往日,我欲重寻”,这是《格拉齐耶拉》里的句子。只是,人生,有多少旧时往日,是能重寻回来的?
车子走了很久很久,一路上,他和她一样沉默。然后,风是越来越冷了,空气是越来越清新了,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混乱了……终于,车子停了,他伸手把她抱下车来。
她睁开了眼睛,四面张望着。是的,森林公园别来无恙!松树依然高耸入云,松针依然遍布满地,空气里依然飘送着淡淡的松香,微风依然在树梢低吟,天际依然飘着白云,四周依然杳无人影……她抬头看看天,再低头看看地,就被动地靠在一棵松树上,怔怔地、无言地、深刻地望着他。
他站在那儿,不动,不说话,眼睛也怔怔地望着她。他们彼此对视着,彼此在彼此的眼睛里搜寻着对方灵魂深处的东西,时间停顿在那儿,空气僵在那儿。然后,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终于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臂,低沉地、哑声地、悲切地说:
“宛露!你要杀了我了!”
她凝视着他,在他如此沉痛的语气下震撼了,而在这震撼的同时,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严重地影响了她,使她激动、悲愤,而且忍无可忍了。她瞪大眼睛,眼里逐渐燃烧起愤怒的火焰,她咬咬牙,用不信任的、恼怒的、完全不平稳的声音,低嚷着说:
“孟樵,你怎么敢说这句话?是我要杀了你,还是你要杀了我?你知道你是什么?你是我命里的克星!既然你这样要我,当初为什么要让你母亲一次又一次地侮辱我?你不是站在你母亲一边吗?你不是唯母命是从吗?你不是容忍不了我对你母亲的顶撞吗?那么,你还缠住我做什么?你弄弄清楚,是你逼得我嫁了,而现在,你还不能让我平静吗?你说我杀了你了,是我杀你还是你杀我?孟樵!”她把头转向一边,凄苦而无助地喊,“我恨你!我恨你!我恨你!我恨你!”
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,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,他的眼神变得昏乱而狂热,像是发了热病一样,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和激情,他语无伦次地说:
“你骂我吧!你恨我吧!我早就知道,千言万语,也无法表达我现在的心情!你恨我,我更恨我自己!恨我没有事先保护你,恨我当初在你和母亲起冲突的时候,竟不能代你设身处地去想!但是,宛露,你公平一点,也代我想想,当初那个下雨的晚上,在你和母亲之间,我能怎么办?你知道你也是个利嘴利牙的女孩吗?你知道你的措辞有多么尖锐刺激吗?”
“我知道,”她点点头,“所以,我放掉你,让你去当你母亲的专利品!我多大方,是不是?”
“哦,宛露!”他苦恼地喊,“我们别再算旧账了吧!是我错了!我承认我错了!而你,你给我的信里说,你已经原谅我了!”
“你不要断章取义,原谅你,是请你别再纠缠我!”
“我不是纠缠你,我要娶你!”
“娶我?”她幽幽地问。
“是的,娶你!”
她用手遮住脸,然后,她放下手来,忽然问笑了起来。
“真要娶我?”
“是的!”他肯定地说。
她笑得更厉害了。
“很好,”她边笑边说,“我们到非洲去。”
“到非洲去干吗?”
“我听说非洲有个部落,一个女人可以有好几个丈夫!”她大笑,“我们结伴去非洲吧!”
“不要笑。”他低吼。
她仍然在笑。
“你以前说过,我一笑你就想吻我!”
他的眼眶潮湿了。
“你还记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