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我回来快一个月了。”他说,盯着她,“我跟踪了你一个月,研究了你一个月,和我自己挣扎了一个月,我不知道是该放过你还是不放过你!现在,我决定了。”他凝视她,语气低沉而带着命令性,“坐到我车上来!”


    她一凛,醒了,真的醒了。


    “孟樵?”她说,凄苦而苍凉地,“你要干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坐到我车上来!”他的语气更加低沉而固执,“许多话想和你谈,请你上来!”


    她瞪着他,又迷糊了,又进入了那个虚无的世界。这是来自外太空的呼唤,你无法去抵制一个外太空的力量。那力量太强了,那不是“人”的力量可以反抗的。她上了车,完全顺从地,像是被催眠了一般。


    “抱牢我的腰!”孟樵说,“我不想摔了你!”


    她抱住了他的腰,牢牢地抱住。那男性的、粗犷的身子紧贴着她,她不自觉地,完全不由自主地把面颊依偎在那宽阔的背脊上。车子冲了出去,那震动的力量使她一跳,而内心深处,那朦胧的意识中,就忽然掠过了一阵近乎疯狂的喜悦。孟樵,孟樵,孟樵,难道这竟是孟樵!她更紧地揽住他,那疯狂的喜悦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却是一种椎心的痛楚。孟樵,孟樵,孟樵,难道这竟是孟樵!


    车子停在雅叙门口,他下了车,她也机械化地跟着他下了车。雅叙,雅叙,又是一个古老世界里的遗迹!像庞贝古城,该是从地底挖掘出来的。


    “我带你来这儿,”孟樵说,“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!”


    她不语,被动地跟他走进了雅叙。


    他们的老位子还空着,出于本能,他们走过去,坐在那幽暗的角落里。墙上,依然有着火炬,桌上,依然有着煤油灯。叫了两杯咖啡,他们就默默地对视着。孟樵燃起了一支烟,深深的吐着烟雾,深深地呼吸,深深地凝视着她。她被动地靠在沙发里,苍白、消瘦、神思不属,像个大理石所雕塑的塑像。那乌黑的眼珠,迷迷蒙蒙的,恍恍惚惚的。他凝视着她,一直凝视着,凝视着,凝视着……直到一支烟都抽完了,熄灭了烟蒂,他的眼光被烟雾弄得蒙蒙咙咙。可是,透过那层烟雾,朦胧的底层,仍然有两小簇像火焰般的光芒,在那儿不安地、危险地、阴郁地跳着。


    “宛露!”他终于开了口,声音远比她预料的要温柔得多,温柔得几乎是卑屈的。这种卑屈,比刚刚他命令她上车时的倔犟更令她心慌而意乱。“我知道,在我今天的处境,我根本没有资格再来约你谈话,请你原谅我刚刚的强硬,也原谅我的——情不自已!”


    他那最后的四个字,那从内心深处迸出来的四个字,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现实里来了。她张大了眼睛,怔怔地看着孟樵,所有的“真实”,像闪电般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。于是,礼教、道德、传统……也跟着那闪电的光芒在她心中闪过。她慌乱地、挣扎地说了一句:


    “我不该跟你到这儿来,”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,“家里会找我,他们还在等我吃晚饭。”


    “不要慌!”他的眼光里带着股镇定的力量,“我只说几句话,说完了,我就放你回家!”他往后靠,手上颠来倒去地玩弄着一个打火机,他脸上的表情,几乎是平静的。但是,当他再点燃一支烟的时候,他手中的火焰,却泄露秘密般地颤动着。他放下了打火机,抬起眼睛来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,在你结婚以前,我曾经天天去你家找你,都被你哥哥挡驾于门外?”


    她逃避地把眼光转开。


    “现在来谈我婚前的事,是不是太晚了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太晚了!”他说,固执地,“我只是想了解,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?”


    “不太知道。”她坦白地,声音更软弱了,“那时,我住在玢玢家,我想——我并不愿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很好,”他点点头,咬了咬嘴唇,“你并不愿知道!不愿知道一个男人,也可以抛弃所有的自尊,只求挽回自己所犯的错误!不愿知道,为了那一个耳光,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!你不愿知道,那么,让我来慢慢告诉你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一定要听吗?”她惊悸地看了他一眼。


    “是的,你一定要听!”他坚定地说,坚定中带着痛楚,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她,“自从那个晚上,你从我家中一怒而去,我的世界就完全打碎了。我从没料到,对母亲的爱和对你的爱会变成冲突的两种力量。可是,当你一冲出我家,我就知道了一件事实,我的自尊与骄傲,甚至对母亲的崇拜与爱,都抵不过一个你!我曾经设法挽回,千方百计地要挽回,可是,你嫁了!”他的手支在桌上,手指插在头发中,另一只手上,那烟蒂闪烁着幽微的火光,“你用一件最残忍的事实,毁去我所有的希望!至今,我不知道你嫁他,是为了爱他,还是为了报复我?总之,你嫁了!你永远不可能了解,你对我造成了怎样的伤害!自你婚后,我就没有和我母亲说过一句话!对我母亲,我怎么说呢?我并不是完全恨她,我也可怜她,可怜她对我的爱,可怜她用这份爱来毁掉我的幸福!不管怎样,我没有话可以跟她说了。”


    她悄然地抬眼看他,灯光在她的瞳仁中闪动。


    “我出国的时候,”他继续说,“我对母亲说了一声再见,我想,我这一生不会再回来了。我没有勇气,再回来面对母亲或是婚后的你!在国外,我工作,我采访,我写稿,我忙碌,我也堕落!我去过各种声色场所,吃喝嫖赌,无所不为!可是,日以继日,夜以继夜,我忘不掉你!多少次我醉着哭着,把我身边的女人,喊成你的名字!一个月、两个月、三个月……我请求报社,延长我的国外居留,我不敢回来,我知道,如果我回来,我很可能做出我自己也想象不出的、狂野的事情!我会不顾一切礼教、道德、传统的观念,再来找你!我怕我自己,怕得不敢回国!但是,每夜每夜,我想你,发疯一样地想你!想你爱笑的时刻,也想你爱哭的时刻,想你欢乐时的疯劲,也想你悲愤时的狂野,想你对我的伤害,也想我对你的伤害……最后,这疯狂的想念战胜了一切的意志,我又回来了。终于回来了。”


    她望着他,倾听着,泪水慢慢涌进她的眼眶,盛满在眼眶里,她那浸在水雾里的眼珠,亮晶晶的像两颗寒星。


    “我回来了,我母亲像是捡回了一件失去的珍宝,她用各种方式来博得我的欢心,不惜从她所教的女中里,带回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。而我,买了摩托车,每天奔波着,只是打听你的消息。你上班下班,我跟踪你,我也见过你的丈夫。”他咬咬牙,“嫉妒得几乎发狂!然后,我发现你每天黄昏的漫游,我必须用最大的意志力,克制自己不来找你,可是,到今天……”他的声音低弱了下去,“我失败了!你从杂志社出来,眼光朦胧如梦。你那么瘦小,那么孤独,那么哀伤……你不知道,你脸上的表情,似乎总在哀悼着什么。于是,我自问着:你快乐吗?你幸福吗?为什么你身上没有快乐与幸福的痕迹?所以,我冲上来了!”他深深地望着她,喷出一口烟雾,他低哑地问,“我现在必须问你一句,你快乐吗?你幸福吗?”


    她在他那强烈的告白下撼动了,又在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慌乱了。紧张中,她仍然想武装自己:


    “我应该很快乐,也应该很幸福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不跟你谈应该还是不应该,我只问你到底快乐还是不快乐?”他强而有力地问,紧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我快乐不快乐,或是幸福不幸福,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?”她挣扎地说,“那都是我的事了!”


    “有关系!”他伸过手来,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紧紧地捏住了她,“我需要知道,我还有没有机会,来争取我所失去的幸福!”


    “你没有了。”她忍心地说,泪珠在睫毛上颤动,“你早就没有了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更紧地握牢她的手,似乎想要捏碎她,他的眼光深深的,火焰般烧灼地盯着她,“是吗?这是你的由衷之言吗?甚至不考虑几分钟?你知不知道……”他重重地吸着气,“我现在没有自尊,没有骄傲,没有倔犟和自负,我什么都没有了!我在求你……”他的眼眶潮湿,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激情与震颤,“我知道我已无权求你回到我身边,我在做困兽之斗!我只求你说出你心里的话——我真的没有机会了?一点机会都没有了?真的吗?真的吗?”


    她那睫毛上的泪珠,再也停留不住,就沿着面颊滚落了下去。她试着想抽回自己的手,但他紧握着她不放。她挣扎着说:


    “孟樵,你弄痛了我!”


    他松开了手,她立即抽回去。于是,倏然间,他发现她的手指在流血,他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:


    “我弄伤了你,给我看!”


    他再去抓她的手。


    “不要,没什么!”她想掩饰,但他已一把抓牢了她。于是,他发现,她手指上戴着一个结婚钻戒,当他握紧她的时候,并没有注意这戒指,只是激动地握牢了她。而现在,这钻石的棱角深嵌进另外两只手指的肌肉里,破了,血正慢慢地沁了出来。他看着,眉头骤然紧蹙起来,他心痛而懊恼地低嚷:


    “我又弄伤了你,我总是伤害你!”


    她注视了一下那手指,抬起睫毛来,她眼里泪光莹然。深吸了口气,她终于冲口而出地说:


    “弄伤我的,是那个结婚戒指!”


    15


    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。


    友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,一口一口地喷着香烟,很长一段时间,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。顾太太坐在立地台灯下面,正用钩针钩着件毛线披风——宛露的披风。她的手熟练地工作着,一面不时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,再悄眼看看友岚,那钟滴答滴答地响着,声音单调地、细碎地,带着种压迫的力量,催促着夜色的流逝。


    终于,当顾太太再抬眼看钟时,友岚忍不住说:


    “妈!你去睡吧!让我在这儿等她!”


    顾太太看了看友岚。


    “友岚,你断定不会出事吗?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呢?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,她每次都按时下班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等到一点钟!”友岚简短地说,“她再不回来我就去报警!”他熄灭了烟蒂,声音里充满了不安,眼角眉梢,掩饰不住焦灼与忧虑的痕迹。


    “再打个电话问问段家吧!”


    “不用问了,别弄得段家也跟着紧张,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,很可能她跟同事出去玩了,也很可能……”


    门外,有摩托车的声音,停下,又驶走了。友岚侧耳倾听,顾太太也停止了手工。有钥匙开大门的声音,接着,是轻悄的脚步声,穿过了院子,在客厅外略一停留,友岚伸头张望着。门开了,宛露迟疑地、缓慢地、不安地走了进来,站在屋子中间。灯光下,她的眼光闪烁而迷蒙,脸色阴睛不定,神态是紧张的、暧昧的。而且,浑身上下,都有种难以觉察的失魂落魄相。


    “噢,总算回来了!”顾太太叫了起来,略带责备地看着宛露,“你是怎么了?友岚急着要报警呢!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我们打了几百个电话找你……”
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宛露喃喃地说着,眼神更加迷乱了,“我……我碰到了一个老同学……”


    “碰到老同学也不能不打电话回家呀!”顾太太说,“你该想得到家里会着急,我们还以为你下班出了车祸呢!害友岚打了好多电话到各派出所去查问有没有车祸,又开了车沿着你下班的路去找……”


    宛露对友岚投过来默默的一瞥,就垂下头去,低低地再说了一句:


    “对不起!”


    友岚熄灭了烟蒂,站起身来,他慢慢地走向宛露,他的眼光在宛露脸上深沉地绕了一圈,就息事宁人地对母亲蹙了蹙眉,微笑地说:


    “好了!妈!她平安回来就好了!你去睡吧,妈。宛露的脾气就是这样的,永远只顾眼前,不顾以后。从小到大,也不知道失踪过多少次了。”他用胳臂轻轻地绕住宛露的肩,低声说,“不过,此风不可长,以后再也不许失踪了。”


    顾太太收拾起毛线团,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。点了点头,她往屋里走去。


    “好吧!你们也早些睡吧!都是要上班的人,弄到三更半夜才睡也不好,白天怎么有精神工作呢!尤其是友岚,工作可不轻松!”


    听出顾太太语气中的不满,宛露的头垂得更低了。友岚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,他再注视了宛露一眼,就伸手关掉了客厅里的灯,把宛露拉进了卧室。房门才关上,友岚就用背靠在门上,默默地凝视着她,一语不发地、研判地、等待地、忍耐地望着她。


    宛露抬头迎视着他的眼光,摸索着,她走到床边坐下。她的脸色好白好白,眼睛睁得好大好大,那大睁着的眼睛里没有秘密,盛满了某种令人心悸的激情,坦白而真诚地看着他。她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,低语了一句:


    “他来找过我了!”


    他走近她的身边,也在床沿上坐下,他注视着她。好长的一段时间,他什么话都不说,只是注视着她。这长久而专注的注视使她心慌意乱了,她的睫毛闪了闪,头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。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,不容许她逃避,他捕捉着她的眼光。


    “你和他一直谈到现在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谈些什么?”


    她哀恳般地看了他一眼。


    “谈——”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一些过去的事。一些很久以前的事。”


    他拂开她额前的一绺短发,定定地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我不能阻止你和朋友谈过去的事,对不对?”他深沉地说,“不过,有这样一个晚上,你们不论有多少‘过去’,都已经该谈完了。以后,不要再和他去谈过去!因为,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开创未来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她的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,眼底浮起了一层迷茫与困惑之色。在他那稳定的语气下,她顿时间心乱如麻。在内心深处,有个声音在向她呐喊着:不行!不行!不行!你应该有勇气面对真实呵!你在雅叙,已经给了孟樵希望,现在,你竟然又要向友岚投降吗?张开嘴来,她讷讷地、口齿不清地说:


    “友岚,我……我想,我……我应该告诉你,我……我觉得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。


    他坚定地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你觉得什么?”他温和地问,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,“你觉得冷吗?你的手像冰一样。别怕冷,我会让你不冷。你觉得心神不安吗?你满脸都是苦恼,像个迷了路的孩子。不要心神不安,我会让你安定下来!你觉得矛盾和烦躁吗?不要!都不要!”他把她拉进了怀里,用胳膊温柔地却坚定地拥住了她。他的声音柔柔的、低低的,却具有一股庞大的、不容抗拒的力量,在她耳边清清楚楚地说:“听我说,宛露!我或者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,我或者也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。但是,我真心要给你一个安全而温暖的怀抱,要让你远离灾难和烦恼,不管我做到了还是没有做到,你应该了解我这片心和诚意。宛露,难道我的怀抱还不够安全吗?还不够温暖吗?”


    她费力地和眼泪挣扎,她眼前全蒙上了雾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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