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,


    你不必讶异,更无须欢喜,


    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……


    眼泪终于慢慢地涌出了她的眼眶,滑落在琴键上。


    一星期以后,孟樵奉派出国了。


    在孟樵出国的同时,宛露和友岚正流连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里,度着他们的“蜜月”。


    日月潭虽然是台湾最有名的名胜区,宛露却还是第一次来,只因为段家并不是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,旅行对他们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难得的。到了日月潭,他们住在涵碧楼,一住进那豪华的旅社,拉开窗帘,面对一窗的湖光山色,宛露就惊奇而眩惑了。


    “哦,友岚,你不该花这么多钱,这种旅馆的价钱一定吓死人!”


    “别担心钱,好吗?”友岚从她身后,抱住了她的腰,和她一块儿站在窗前,望着外面的湖与山,“我们就浪费这一次,你知道,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。哦……”他怔了怔,“我说错了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她也微微一怔,“怎么错了?”


    “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蜜月!”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,“我们要共同在这人生的路上走几十年,这几十年,将有数不清的月份,每个月,都是我们的蜜月!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,我们还要在一起度蜜月!”


    她回过头来望着他,眼光清柔如水。


    “说不定等到我年华老去,你就不再爱我了。”她微笑地说。


    “等着瞧吧!”他凝视她,深沉地说,“时间总是一天一天都会过去的,现在我们觉得年老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,可是,总有一天,它也会来到眼前。到了那一天,你别忘了我今天所说的话,我们会度一辈子的蜜月。”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,“宛露,”他柔声说,看进她的眼睛深处去,“嫁给我,你会后悔吗?”


    她定定地望着他,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,她用一吻代替了回答。可是,在这一吻中,有个影子却像闪电般从她脑海里闪过去,她不得不立刻转开了头,以逃避他敏锐的注视。


    把一切行装安顿好之后,他们走出了旅社,太阳很好,和煦而温暖地照着大地。这正是杜鹃和玫瑰盛开的季节,教师会馆的花园里,一片姹紫嫣红,花团锦簇。他们没有开车,徒步走向湖边,那些游船立即兜了过来,开始招揽生意。游船有两种,一种是汽艇,一种是船娘用手桨摇的。友岚看了她一眼:


    “坐哪一种船?”


    “你说呢?”她有意要测验一下两人的心意。


    “手摇的!”


    她嫣然地笑了。


    坐进了那种小小的、手摇的木船,船娘一撑篙,船离了岸,开始向湖中心荡去。友岚和宛露并肩坐着,他望望天,望望云,望望太阳,望望山,望望湖水,最后,仍然把眼光停驻在她身上。她还是新娘子,但她已放弃了那些绫罗绸缎和曳地长裙。她简单地穿着件粉红色衬衫和雪白的长裤,依然是她一贯的作风,简单而清爽。阳光闪耀在她的头发上,闪耀在她的面颊上,闪耀在她的瞳仁里。自从她的身世揭开之后,她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、摆脱不开的忧郁。现在,她身上这种忧郁是收敛了。或者,她努力在振作自己,甚至伪装自己,总之,他一时之间,无法从她身上找到忧郁的影子……他的注视使她惊觉了,她回头看他,脸颊红红的。


    “你不看风景,瞪着我干吗?”她半笑半嗔地。


    “你比风景好看!”


    “贫嘴!”她笑骂着。


    “真的!”


    “那我们来日月潭干吗?何不在家里待着,你只要瞪着我看就够了!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他用手抓抓头,一副傻样子,“那不行哪!”


    “怎么不行呢?”


    “你是比风景好看,可是……可是,风景比我好看,我可以只看你就够了,你不能只看我呀!”


    她忍不住笑了。


    他凝神地看着她,笑容收敛了。满足地轻叹了一声,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。


    “知道吗?宛露?很久没有看到你笑得这么开朗,你应该常常笑,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么可爱!”


    她怔了怔,依稀仿佛,记忆里有个声音对她说过:


    “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!”


    同一个声音也说过:


    “你真爱笑,你这样一笑,我就想吻你!”


    她不笑了,她再也笑不出了。不知怎的,一片淡淡的忧郁,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。她转过头去,避免面对友岚,低下头来,她用手去拨弄那湖水。忽然间,她愣了,呆呆地看着那湖水,她动也不动。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友岚不解地问,“湖水里有什么?”他也伸头看着,“有鱼吗?有水草吗?”


    不是鱼,不是水草,湖里正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天上的云彩。“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,你不必讶异,更无须欢喜,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。”她的心脏收紧了,痛楚了。


    “嗨,宛露!”友岚诧异地叫着,“你到底在看什么?水里没有东西呀!”


    宛露回过神来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水里没有东西!”她用手一拨,那些云影全碎了,“我就是奇怪,水里为什么没有东西!”


    友岚失笑了。


    “谁也不能知道,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!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暗暗一惊,悄眼看他,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话中有话,她的脸上,已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。


    一个下午,他们环湖游了一周。去了光华岛,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。去了玄武寺,走上了几百级石阶。游完了“月”潭,也没有放弃“日”潭。友岚不能免俗,也带着一架照相机,到处给她拍照。船到了日潭的一块草地的岸边上,她忽然想上岸走走,他们上了岸。一片原始的、青翠的草原,完全未经开发的,草深及膝。她不停地往里深入,友岚叫着说:


    “别走远了,当心草里有蛇!”


    她笑笑,任性地往里面走,然后,他们看到两栋山地人的小茅屋,茅屋前,有两只水牛,正在自顾自地吃草,一个山地孩子,晒得像个小黑炭一样,骑在一只牛的背上,拿一片不知名的树叶,卷起来当笛子吹。看到他们,那山地孩子睁大了眼睛,好奇地张望着。


    “哎!”宛露感叹了一声,“我真想永远住在这儿,盖两间小茅屋,养两只牛……”


    “生个孩子!”友岚接口。


    她瞪了他一眼,接着说:


    “在这儿,生活多单纯,多平静,永远与世无争,也永远没有烦恼,不必担心害怕,也没有自卑自尊……”


    “宛露!”他柔声说,“难道回到台北,你就会担心害怕,就会面临自卑与自尊的问题吗?”


    她怔了怔,那个人的影子又浮在她面前,那个倔犟的、自负的、狂暴的、热烈如火的孟樵!他会饶了她吗?他会放了她吗?他会甘心认命,不再纠缠她吗?她咬着嘴唇,默然不语。


    他走过来,温柔地搂住了她的腰。
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,”他低语,“你再也不要害怕,再也不要自卑,你是我的一切,我的快乐和我的幸福!我最大的一项财富!宛露,我会保护我的财富,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从我怀中抢走……”


    她忽然打了个寒战,为了掩饰这个突发的战栗,她故作轻快地从他手臂中跃开,叫着说:


    “友岚,我想跟那只水牛合照一张照片!”


    “好呀,”友岚兴致高昂地举起照相机来,对准镜头,“这张照片一定可以参加摄影展,标题叫做‘大笨牛与野丫头’!喂,靠近一点,你离那只牛那么远,怎么可能照进去呢?再靠近一点,还要靠近一点……”


    宛露一步一步地移近那只水牛,友岚不住口地叫她靠近,她更靠近了一些。那只牛开始打鼻子里呼呼喘气,两只眼睛瞪着宛露,宛露心中有些发毛了,她叫着说:


    “喂!你快照呀!这只牛好像有点牛脾气……”


    她的话还没有说完,那只牛忽然一声长鸣,就对着宛露直冲而来,活像斗牛场中的斗牛。宛露“哇呀”地大叫了一声,拔腿就跑。那山地孩子开始哈哈大笑了。宛露跌跌撞撞地跑到友岚身边,那只牛早已站住了,她还是跑,脚下有根藤绊了一下,她站立不稳,就直摔了下去。友岚慌忙伸手把她一把抱住,她正好摔进他的怀中,躺在他的臂弯里。


    友岚低头看着她那瞪得圆圆的眼睛,和她那张惊魂未定的脸,他看了好半晌,然后,他俯下头去,紧紧地吻住了她。


    她挣扎开去,脸红了。


    “你不怕那山地孩子看见啊?”


    “又怎样呢?”他问,“他也会长大,有一天,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!”


    他把她用力拉进怀里。


    “别从我怀里逃开!”他低柔地说,“永远不要!”


    她扬起睫毛,凝视着他那充满了智慧、了解与深情款款的眼睛,她愣住了。


    晚上,他们并躺在床上,拉开了窗帘,他们望着穹苍里的星光和那一弯月亮。很久很久,两人都没有说话,然后,友岚静静地问:


    “告诉我,你在想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在想,”她坦白地说,“你白天说的话。”


    “我白天说了很多话,是那一句呢?”


    “别从你怀里逃开!”她定了定,“你以为,我还会从你怀里逃开吗?”


    “你会吗?”他反问。


    她转头看着他,忽然间,有两点泪光在她眼里闪烁。


    “嫁你的时候,我就在心中发誓,我要做你最忠实的、最长久的、最温柔的妻子。像我妈对我爸爸,像你妈对你爸爸。”


    他翻过身来,一把抱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,”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,“我为白天那句话道歉。你知道,有时我也会很笨,像今天那只牛,你明明好意去亲近它,它却竖起角来想撞你。我就是那只笨牛。”


    她含笑抚摸他的下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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