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那“许伯母”消失在雨雾里了。


    当段家在“三面聚头”的同时,孟樵正一个人在房间内吞云吐雾。夜已经很深很深了,他下班也很久了,坐在一张藤椅里,他只亮着床头的一盏小灯,不停地抽着烟,听着廊下那淅淅沥沥的雨声。他的思想混乱而迷惘,自从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后,他就觉得自己大部分的意识和生命,都跟着宛露一起跑了。可是,这几日,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件事,母亲与宛露,在他生命的比重里,到底孰轻孰重?他从没想过,自己必须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挣扎。母亲!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父母那张合照。宛露!他心底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,用手支住额,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,在发狂般地呼唤着:宛露!宛露!宛露!于是,他知道了,在一种犯罪般的感觉里,体会出宛露的比重,竟远超过那为他守寡二十几年的母亲!


    他抽完一支烟,再燃上一支,满屋子的烟雾腾腾。他望着窗子,雨珠在窗玻璃上闪烁,街灯映着雨珠,发出点点苍黄的光芒。慢慢地,那街灯的光芒越来越弱,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室内枯坐了多久,但是,他知道,黎明是慢慢地来临了。他听到脚步声,然后,一个黑影遮在他的门前,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,母亲的脸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,以及室内那昏黄的灯光下,显得苍老而憔悴。他记得,母亲一向都是显得比实际年轻,而且永远神采奕奕,曾几何时,她竟是个憔悴的老太婆了?


    “樵樵,”孟太太说,声音有些软弱而无力,“你又是整夜没睡吗?”


    “唔。”他轻哼了一声,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。


    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


    “别管我!”他闷哼着。


    孟太太扶着门框,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门中,是个黑色的剪影,不知怎的,孟樵想起宛露骂母亲的那些话:你守寡又不是你儿子的责任!你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!你发誓你二十几年来从没想过男人吗?你要独霸你的儿子……他猛地打了个寒战,紧紧地盯着母亲,他觉得她像个黑色的独裁者,她拦着那扇门,像拦着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门!或者,穷此一生,母亲都会拦着那扇门,用她的爱织成一个网,把他紧紧地网住……


    “樵樵!我们怎么了?”孟太太打断了他的思潮,她的声音悲哀而绝望,“你知道吗?这几天以来,你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!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,你在恨我!为了宛露,你在恨我!”


    他凝视着母亲,一句话也没有说,这种沉默,等于是一种默认,孟太太深深地凝视着儿子,他们彼此对视着,在这种对视的眼光里,两人都在衡量着对方的心理,终于,孟樵淡淡地开了口:


    “我在想,宛露有一句话起码是对的,你守寡不是我的过失。这些年来,我一直想不通这点,总认为你为我而牺牲,事实上,你是为了父亲去世而守寡,父亲去世不是我的过失。”


    孟太太扶着门,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,她呻吟着。


    “樵樵,”她喃喃自语地,“我已经失去你了。我知道。宛露把许多残忍的观念给了你,而且深入到你脑海里去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告诉我!”孟樵注视着母亲,清晰而低沉地问,“宛露的话,有没有几分真实性?有没有几分讲到你的内心深处去?你百般挑剔宛露,是不是出于女性嫉妒的本能,你不能容许我有女朋友?是不是?妈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樵樵,”孟太太呻吟着摸索进来,跌坐在椅子里,她用手抱住了头,痛苦地挣扎着,“我只是爱你,我只是爱你。”


    “妈!”他终于悲切地喊了出来,“你的爱会杀掉我!你知道吗?宛露对我的意义,比生命还重要,你难道不明白吗?妈,你爱我,我知道。可是,你的爱像个大的蜘蛛网,快让我挣扎得断气了!”


    他跳了起来,拿起一件外套,对室外冲去,天才只有一点蒙蒙亮,雨点仍然疏疏密密地洒着。孟太太惊愕而又胆怯地喊:


    “你去哪儿?”


    “去找宛露!”


    “现在才早上五点钟!”孟太太无力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不管!”孟樵跑到宛露家门口的时候,天还没有大亮。冬天的天亮得晚,雨点和云雾把天空遮得更暗。他一口气冲到了那大门口,他就呆住了。他要干什么?破门而入吗?按门铃通报吗?在凌晨五点钟?迎面一阵凉风,唤醒了他若干的理智,他站在那儿,冻得手脚发僵,然后,他在那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,徘徊又徘徊,等待着天亮。最后,他靠在对面的围墙上,仰望着宛露的窗子。


    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那窗子有了动静,窗帘拉开了,那雾气蒙蒙的窗子上,映出了宛露的影子,苗条的、纤细的背影,披着一头长发……他的心狂跳了起来,忘形地、不顾一切地,他用手圈在嘴上,大叫着:


    “宛露!”


    窗上的影子消失了,一切又没有了动静。


    “宛露!宛露!宛露!”他放声狂叫,附近的人家,纷纷打开窗子来张望,只有宛露的窗子,仍然紧紧地阖着,那玻璃上的人影,也消失无踪。


    他奔过去,开始疯狂地按门铃。


    门开了,出来的是满面慈祥与温柔的段太太。


    “孟樵,”她心平气和地说,“暂时别打扰她好吗?她病了,你知道吗?”


    他一震。


    “我要见她!”


    “现在吗?”段太太温和地,“她不会见你,如果你用强,只会增加她的反感。我不知道你对她做了些什么,但是她听到你的声音就发抖了,她在怕你。孟樵,忍耐一段时间吧,给她时间去恢复,否则你会越弄越糟!”


    他的心脏绞痛了。


    “忍耐多久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一个月?”


    “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!告诉她,我明天再来!”


    第二天,他再来的时候,开门的变成了兆培。


    “我妹妹吗?她住到朋友家去了!”


    “我不信!”他吼着,想往屋里闯。


    兆培拦住了门。


    “要打架,还是要我报警?”他问,“世界上的追求者,没有看到像你这么恶劣的!”


    他凝视着兆培,软化了。


    “我一定要见她!”他低沉而渴切地。


    段立森从屋里走出来了。


    “孟樵,”段立森诚恳而坦白,“她真的住到朋友家里去了,不骗你!如果你不信,可以进来看。”


    他相信段立森,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。


    “段伯伯,请您告诉我她的地址。”


    “不行,孟樵,”段立森温和而固执,“除非她愿意见你的时候。”


    “难道她不上班?”


    “她已经辞职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每天都会来!”他说,掉头而去。


    他确实每天都来,但是,不到一个月,他在段家门口看到了大大的“囍”字,宛露成了顾家的新妇。


    13


    深夜。


    孟樵坐在钢琴前面,反反复复地弹着同一支曲子。孟太太缩在沙发的一角,隐在灯影之中,默默地倾听着。从孟樵三四岁起,她就教他弹钢琴,但是,他对音乐的悟性虽高,耐性不够,从十几岁起,孟樵的琴已经弹得不错,他却不肯用功再进一步。自从当了记者,他的生活忙碌了,对于钢琴,他更是碰也不碰。可是,今夜,他却坐在钢琴前面,足足弹了四小时了。弹来弹去,都是同一支曲子,徐志摩的《偶然》。


    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


    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,


    你不必讶异,更无须欢喜,


    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。


    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,


    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方向,


    你记得也好,最好你忘掉,


    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!


    不知道是弹到第几百次了,这单调重复的曲子,把那寂冷的夜,似乎已敲成了一点一滴的碎片,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,重复又重复地滴落。孟太太下意识地看看手表,已经是凌晨三点了。难道这痴子就预备这样弹到天亮吗?难道他又准备整夜不睡吗?她注视着儿子的背影,却不敢对他说什么,从何时开始,她竟怕起孟樵来了。她自己的儿子,但是,她怕他!怕他的阴鸷,怕他的沉默,怕他那凌厉的眼神,也怕他那孤独的自我摧残。在这所有的“怕”里,她自己明白,发源却只有一个字:“爱”。她想起孟樵一个多月前对她说的话:


    “妈,你的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,我都快在这网里挣扎得断气了。”


    现在,在那重复的琴声里,她就深深体会到他的挣扎。他不说话,不抬头,不吃,不喝,连烟都不抽,就这样弹着琴:“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……”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……他已经弹得痴了狂了。


    孟樵注视着手底那些白键和那些黑键。他熟练地让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滑过那些冰冷的琴键。如果说他有思想,不如说他没思想,他只是机械化地弹着这支曲子,朦胧中,唯一的意识,是在一份绞痛的思绪里,回忆起第一天见到宛露时,她那喜悦的、俏皮的、天真的声音:


    “我叫一片云!”


    一片云!一片云!你已飘向何方?一片云!一片云!你始终高高在上!一片云!一片云!呵!我也曾拥有这片云,我也曾抱住这片云!最后,却仍然像徐志摩所说的:“我走了……不带走一片云彩!”是的,他要被报社派到国外去,三个月!或者,在这三个月中,他会摔飞机死掉,那就名副其实地符合了徐志摩这句话:“我走了……不带走一片云彩!”


    他的琴声遽然地急骤了起来,力量也加重了,如狂风疾雨般,那琴声猛烈地敲击着夜色,敲击着黎明。他狂猛地敲打着那些琴键,手指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中运动。似乎他敲击的不是钢琴,而是他的命运,他越弹越重,越弹越猛,他一生弹的琴没有这一夜弹的多。然后,一个音弹错了,接连,好几个音都跟着错了,曲子已经走了调。“我是一片云,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……”连这样的曲子,都成不了完整的,他猛烈地一拳敲击在那琴键上,钢琴发出“嗡”的一声巨响,琴声停了,他砰然阖上琴盖,把额头抵在钢琴上面。


    孟太太忍无可忍地震动了,孟樵最后对钢琴所做的那一下敲击,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脏上,她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被敲碎了。她震动、惊慌、恐惧而痛楚之余,只看到孟樵那弓着的背脊,和那抵在钢琴上的后脑,那么浓黑的一头头发,像他去世的父亲。她的丈夫已经死掉了!她的儿子呢?


    站起身来,她终于慢吞吞地、无声无息地走到他的身边。她凝视着他,伸出手去,她想抚摸他的头发,却又怯怯地收回手来。她不敢碰他!她竟然不敢碰他!吸了口气,她投降了,屈服了,彻彻底底地投降了。


    “樵樵,”她的声音单薄而诚恳,“我明天就去段家!我亲自去看宛露,亲自去拜访她的父母,代你向她家求婚,如果时间赶得及,你还可以在去美国以前结婚。”


    他仍然匍匐在那儿,动也不动。


    “樵樵,你不相信我?”她轻声地,“天快亮了,我不用等明天,我今天就去。我会负责说服宛露,如果她还在生气,如果必要的话,我向她道歉都可以。”


    孟樵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了,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白色的琴键,他的面颊已经凹进去了,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。但是,那眼光却仍然是阴鸷的、狂猛的、灼灼逼人的。他直视着母亲,脸上一无表情。他慢吞吞地开了口,声音里也一无感情。


    “太晚了!”他麻木地、疲倦地、机械化地说,“她已经在三天前结婚了。”


    站起身子,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卧室,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。


    孟太太愣愣地站在那儿,好久好久,她无法移动也无法思想,然后,她觉得浑身软弱而无力,身不由主地,她在孟樵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,出于本能地,她打开了琴盖,轻轻地、机械化地,她弹了两三个音符,她发现自己在重复孟樵所弹的曲子:


    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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