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他继续在稿纸上乱涂,已经不再期待了,只是任性地、固执地坐在那儿,机械化地涂抹着稿纸,稿纸上写满了一个名字:段宛露,段宛露,段宛露,段宛露……你是一个魔鬼,你是我命里的克星!
一片阴影忽然罩在他的头上,有个熟悉的声音,小小地、低低地、怯怯地说:
“我来了!”
他猛地抬起头来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宛露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。墙上的火炬幽柔地照射着她,她换了装束,一件黑绸子的长袖衬衫,下面是一条红格子的曳地长裙,她薄施了脂粉,淡淡地画了眉,淡淡地涂了口红,眼睛乌黑乌黑的,睫毛又密又长,眼珠是水盈盈的。天哪!他抽了一口气,她好美好美!喜悦在他每个毛孔中奔窜,不信任的情绪从头到脚地笼罩着他,然后,那疯狂般的兴奋就鼓舞了他每根神经。他盯着她,一瞬也不瞬地。
“哦,你来了!”他茫然地重复着她的话。
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。是因为她化了妆吗?是因为她换了打扮吗?她看来一点男孩子气都没有了,非但如此,她是女性的、娇怯的、无助的、迷惘的。她唇边那个笑容也是勉强的、虚弱的,带着抹难以解释的、可怜兮兮的味道。怎么了?她的神采飞扬呢?她的喜悦天真呢?她的活泼跋扈呢?这一刻的她,怎么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羔羊?她受了委屈吗?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?
“你等了我很久了?”她问,声音仍然是低低的。
“是的。”他更深更深地凝视她,“你从什么地方来的?家里吗?”
她摇摇头。
“我这身打扮,像是在家里的样子吗?”她反问,几乎是悲哀地说了一句,“我是从华国来的。”
他一震,瞪着她,默然不语。
“让我告诉你一件事,”她说。侍者送来了咖啡,她就无意识地用小匙搅着咖啡,她的眼光注视着杯子,睫毛是低垂着的。“许多年许多年以前,我就认识一个男孩子,他的名字叫顾友岚。他是我的好朋友、大哥哥,你说他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,也未始不可。我们两家是世交,顾伯伯和顾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儿。”她顿了顿,望着杯子里所冒的热气,“刚刚,我就和他在华国跳舞,另外还有我哥哥和他的女朋友,我们玩得好像很开心,也应该很开心,可是,我知道你在这儿。”她又停住了,慢慢地抬起睫毛来,黑蒙蒙的眼睛里带着一层雾气,“忽然间,我觉得很烦躁,很不安,我告诉他们,我去一下洗手间,就叫了辆计程车,一直到这儿来了。我想,现在,他们一定在翻天覆地地找我。”她悲哀地瞅着他,“你瞧,我是下决心不来的,却不知怎的,仍然来了。”
他迎视着她的目光,心脏在擂鼓般地跳动,伸过手去,他握住了她的手,他想说什么,却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笨拙,笨拙得无法开口,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到那沓稿纸上,抽出手来,她去取那沓稿纸,出于本能,他用手按住那沓纸,她抬头凝视他,他松了手,叹口气,靠进椅背深处,让她去看那沓稿纸。
第一张,全是她的名字:段宛露,段宛露,段宛露,你是魔鬼,你是我命中的克星!
第二张,全写满了“一片云”:一片云,一片云,一片云,你飘向何方?你落向何方?你去向何方?
第三张,是一首小诗:
如果你是一片云,
我但愿是一阵风,
带引你漂洋过海,
挽着你飘向天空。
如果你是一片云,
我一定是一阵风,
托着你翻山越岭,
抱着你奔向彩虹!
如果你是一片云,
我当然是一阵风,
绕着你朝朝暮暮,
诉尽我心事重重!
如果你是一片云,
我只好是一阵风,
伴着你天涯海角,
追随你地远天穷!
她抬起头来,愣愣地望着他。他从她手里抢过那沓稿纸,眼底里有一份狼狈的热情,他粗鲁地说:
“够了,你不能让一个男人,在你面前毫无保留!”
她继续盯着他,她的眼睛发亮,面颊发光,那乌黑的眸子里,燃烧着一簇火焰。
“为什么?”她问。
“什么为什么?”他粗声粗气的。
“你为什么喜欢我?”
“因为……”他瞪着她,眼光无法从她的注视下移开,他费力地、挣扎地说,“因为……你像一片云。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!”
“你知道吗?”她幽幽地说,“云是虚无缥缈的,你无法去抓住一片云的!”
“是吗?”他把她拉起来,“我们离开这儿。”
“到什么地方去?”
“出去走走,我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三小时了。”
离开了雅叙,室外,一阵凉爽的、初秋的夜风迎面而来,空气里飘荡着一种不知名的花香。天边,挂着疏疏落落的星星,闪耀着璀璨的光芒。他挽住她,往忠孝东路的方向走去。夜深了,街上只有几辆空计程车,飞快地驰过。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到哪儿去,却被动地、无言地跟随着他。
不知不觉地,他们到了国父纪念馆,拾级而上,他们站在一根石柱的前面,她靠在石柱上,他仰头看着天空。
“帮我一个忙好吗?”他低低地说。
“什么?”
“不要再和你那位青梅竹马在一起。”
“你不觉得你要求得太过分吗?”
他沉默了片刻,眼光从层云深处收了回来,落在她脸上。
“那么,帮我另外一个忙好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闭上你的眼睛!它太亮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闭上它!只要几秒钟。”他命令地说。
她闭上了。于是,猝然间,她被拥进了他的怀里,他那灼热的嘴唇,迅速地捕捉了她的。她觉得一阵晕眩,似乎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飘了起来,像一片云,正往上升,往上升,往上升,一直升到好高好高的天空里。而他,是那阵微风,托着她,带着她,绕着她,抱着她,一起飞向一片彩色缤纷的彩虹里。她的手臂不知不觉地绕了过来,抱住他的脖子,抱得紧紧的。她的心在跳,她的思想在飘,她的人在化为虚无。
好一会儿,他抬起头来,她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,他的脸在月光下闪亮,眼珠像天际的两颗星光。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。
“现在,你心里还有那个青梅竹马吗?”他问。
“哦!”她眩惑地低呼,“我怎么会认识了你?我的世界原来那么单纯,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!”
“你不知道,”他重重地叹息,“是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!哦,宛露!天知道,我从没有发现,我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!宛露!”他重新拥住了她,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,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,“我不会放过你,宛露,不管你有没有青梅竹马,不管你是云还是星,我不会放过你!永远不会!”
依稀仿佛,有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:
“我会等你,宛露,我永远会等你!”
她甩了一下头,把那个男人甩掉了。她的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腰,有生以来第一次,她全心全意陶醉在一种崭新的、梦似的情怀里。
5
“妈妈,”宛露站在穿衣镜的前面,张着手,她正在试穿一件段太太帮她买来的洋装,“我可不可以不去顾家吃晚饭,我有预感,这顿饭我一定会很拘束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段太太一边问着,一边用手捏紧那衣服的腰部,用大头针别起来做记号,“又是腰太大了,脱下来,我五分钟就可以给你改好。”
“我真的不想去,妈!”宛露脱下了洋装,换上一件衬衫和长裤,“我讨厌应酬!”
“和顾伯母吃饭是应酬吗?”段太太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,“顾家是看着你长大的!你两三岁的时候,我有事要出门,总把你托给顾伯母照顾,你在他们家里淘气闯祸也不知有多少次了,而现在,你居然怕到顾家去!为了什么?宛露,你的心事我了解,是为了友岚吗?”
“噢,妈妈!”宛露懊恼地喊了一声,坐在床沿上,用手指烦躁地拨弄着床栏上的一个小圆球,“我真烦,我真希望我从没有长大!”
段太太把手里的衣服放在椅背上,走过来,她用手搂住宛露的头,宛露顺势就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去了。
“妈妈,”她悄声说,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不可以生我气。”
段太太微微地痉挛了一下。
“宛露,我从来就没生过你气。”
“妈妈,请你们不要再拉拢我和友岚,”她低语,“我和他之间不可能有发展。真的,他像我一个大哥哥,和兆培一样,我总不能去和兆培谈恋爱的。”
段太太沉思着,她用手抚摸宛露那柔软的长发。
“是为了姓孟的那个记者吗?”她温和地问。
宛露微微一震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一个母亲,怎么可能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呢?”段太太微笑着说,推开宛露,审视着她那张漾着红晕的面庞,和她那醉意迷蒙的眼睛,“听我说,宛露。”她深刻地说,“只要你快乐,只要你幸福,我和你爸爸,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,何况,爱情本身,是一件根本无法勉强的事情。不过,今晚你必须去顾家吃饭,今天是顾伯母过生日,你在礼貌上也应该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