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他偷眼看她,咬住嘴唇,和自己生着闷气。不吃就不吃,他加快了车速,风驰电掣地把她送到了家门口。


    宛露跳下车来,按了门铃,回眼看友岚,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,呆呆地望着她出神。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阵温柔而怜悯的情绪,她想说什么,可是,门开了。


    兆培看到宛露,似乎吃了一惊,他立即说:


    “你们不是预备玩到很晚才回来吗?”


    友岚一句话都没说,一踩油门,他的车子冲走了。


    宛露往屋子里就走,兆培慌忙伸手拦住她。


    “别进去,家里有客人!”


    “有客人?”宛露没好气地说,“有客人关我什么事?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吗?哦——”她拉长声音,恍然大悟地站住了,“是玢玢的父母,来谈你们的婚事,对不对?这也用不着瞒我呀!”


    甩甩头,她自顾自地冲进了屋子,完全没去注意兆培脸上尴尬的神情。


    一走进客厅,她正好听到母亲在急促地说:


    “许太太,咱们这事再谈吧,我女儿回来了。”


    许太太?玢玢是姓李呀!她站住了,立即,她看到一个装扮十分入时的中年女子,和一个白发萧萧、大腹便便的老年绅士坐在客厅里。父母都坐在那儿陪着他们,不知道在谈什么,她一进去,就像变魔术似的,全体人都愣在那儿,呆望着她。


    她不解地摸摸头发,看了看自己的衣服,似乎并没什么不得体之处呀,为什么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现了一般?她正错愕着,段立森及时开了口:


    “宛露,这是许伯伯和许伯母。”


    宛露对那老头和女人扫了一眼,马马虎虎地点了个头,含含糊糊地叫了声:


    “许伯伯,许伯母!”


    那许伯伯坐着没动,只笑着点了个头,许伯母却直跳了起来,一直走到她的身边,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,把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。她被看得好不自在,也瞪着那许伯母看:一头烫得卷卷的头发,画得浓浓的眉毛,眼睛上画着眼线,却遮不住眼尾的鱼尾纹,戴着假睫毛,涂着鲜红的口红……记忆中,家里从没有这一类型的客人!她皱拢眉头,想抽出自己的手,那许伯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。


    “啊呀,她长得真漂亮,是不是?段太太,她实在是个美人坯子,是不是?五月二十的生日,她刚满二十岁,是不是?啊呀!”她转头对那个许伯伯说,“伯年,你瞧!她好可爱,是不是?”她的嘴唇哆嗦着,眼里有着激动的泪光。


    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冒失伯母!宛露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,脸上一定已经带出了不豫之色,因为,父亲很快地开了口:


    “宛露,你很累的样子,上楼去休息吧!”


    她如逢大赦,最怕应付陌生客人,尤其这种“十三点”型,故作亲热状的女人!她应了一声,立即转身往楼上冲去,到了楼上,她依稀听到母亲在低低地、祈求似的说:


    “许太太,咱们改天再谈吧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什么事会让母亲这样低声下气?她困惑地摇摇头,冲进了卧室,她无心再去想这位许伯母。站在镜子前面,她望着镜中的自己,心里迷迷糊糊地回忆着松林里的一幕。友岚,他竟取得了自己的初吻!初吻!她望着自己的嘴唇,忽然整个脸都发起烧来了。


    4


    孟樵每天早上醒来,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,一定是墙上那张放大照片——父亲和母亲的合影。虽然这张照片已经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,却依然清晰。他常会不自觉地对这张照片看上很久很久,照片里的母亲才二十几岁,那么年轻,那么漂亮,带着那样幸福而恬静的微笑。父亲呢?大家都说自己长得像父亲,几乎是父亲的再版。是的,父亲是英俊潇洒的,他们依偎在一块儿,实在是一对璧人!为什么老天会嫉妒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呢?为什么像父亲那么好的人,却会只活到二十八岁?每次,他一面对这张照片,他就会否定“神”的存在,如果这世界上有神,这位“神”是太疏忽了,太残忍了。


    这天早晨,他又对这张照片默默地凝视了好久,外面那间客厅兼餐厅里,母亲摆碗筷的声音在叮当作响。他倾听了一会儿,心里有根纤维,在那儿掣动着他的心脏。与母亲无关,这掣动的力量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,强烈、有力,而带着股使人无法抗拒的魔力!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脸,那爱笑的嘴角,那清亮的眼睛,那调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说话!世间怎会有她那样的女孩?不知人间忧苦!欢乐,青春,喜悦,热情而敏锐!世间怎会有那样的女孩?他的心怦怦然地跳动,一种灵魂深处的渴望,像波涛般泛滥了起来。


    翻转身子,他拿起床头的电话,开始拨着号码,那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的号码。


    “喂!”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,“哪一位?”


    “我姓孟,我请段宛露小姐听电话!”


    “宛露?”那男人似乎放下了听筒,却扬着声音大喊,“宛露!又是那姓孟的小子来电话,说你在还是不在?要不要我回掉他?”


    这是什么话?他心里朦胧地想着,知道这准是宛露那鲁莽的哥哥!看样子,自己和宛露的交往并不怎么受欢迎。为什么呢?他想不明白。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,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,在那么可爱地抗议着:


    “哥!你少管我的闲事!快八点钟了,你还不去上班!”接着,听筒被拿起来了,宛露的声音传了过来:“喂!孟樵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迫切,“今天能见面吗?”


    宛露似乎迟疑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什么时间?”她的声音有点软弱。


    “我整天要跑新闻,”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,“中午……哦,中午不行,有个酒会必须参加,下午……下午又不行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在搞什么鬼?”宛露不满地说,“我并不是你的听众,你有时间的时候,我可不一定有时间!”


    “晚上!”他急急地说,“我到报社交完稿子就没事了!晚上八点,我在雅叙等你!不见不散!”


    “晚上八点吗?”宛露似乎在思索,在犹豫。同时,孟樵听到电话筒边,那位“哥哥”在鲁莽地大吼:


    “宛露!你少开玩笑!晚上我们是约好了去华国的,你别拿人家顾友岚……”电话筒被蒙住了,他听不到下面的声音,一时间,孟樵焦躁了起来,那股迫切的感觉就更紧更紧地捉住他了。他打床上坐起身子,握紧了听筒,在这一瞬间,他觉得自己今晚如果见不到她,就会死掉似的。他无法遏止这种疯狂般的冲动,就对听筒里叫了起来:


    “宛露!我告诉你,今晚我一定要见你,有话和你谈!别找理由拒绝……”


    “孟樵!”她打断了他,“不是我找理由,你约的时间不巧,我今晚真的有事……”


    真的有事!去华国!没有舞伴不可能去华国!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个控制了。他喊了起来:


    “晚上八点钟我在雅叙等你!你来也罢,你不来也罢!反正我整个晚上不离开雅叙!”


    说完,他不再等答案,就砰然一声挂断了电话。跳起身子,他换着衣服,嘴里叽里咕噜地诅咒,诅咒那横加干扰的“哥哥”,诅咒那莫名其妙的“舞伴”,诅咒那声光都是第一流的“华国”!刚换好衣服,他猛一抬头,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推开了房门,含笑地站在房门口,安安静静地望着他。母亲那对锐利而解事的眸子,正带着种洞烛一切的神情,一直注视到他内心深处去。


    “怎么?樵樵,一清早就发脾气!”


    樵樵!孟太太永远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惯了的称呼。他皱皱眉头,心里的烦躁和不安还没有平息。孟太太走了进来,把手温和地压在他那结实而有力的胳膊上。母亲的手指纤柔修长,是一双很好的、标准的弹钢琴的手,就靠这双手,母亲独立撑持了这么多年,抚养他长大成人。亲恩如山重,母爱似海深!他迎视着孟太太的眼光,心里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好多。
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,樵樵,”孟太太说,“对女孩子,不要操之过急,欲擒故纵这句话,听到过吗?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孟樵讶异地看着母亲,“妈,你怎么知道有个女孩子?”


    孟太太含蓄地笑了,笑容里却隐藏不了一份淡淡的凄凉和哀愁。


    “你父亲去世的时候,你才只有三岁,这么些年来,我们母子二人,相依为命。从小,你有什么事瞒得住我?自从三个月以前,你说你撞着了个冒失鬼开始,你就变了一个人了。”她含笑凝视他,“那冒失鬼很可爱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他在母亲的注视下无法遁形。


    “哦,妈!”他叹息地说,“她快把我弄疯了。”


    “这么快吗?”孟太太惊愕地,“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真奇怪,谈恋爱也像驾喷射机似的。”


    “恋爱吗?你错了!”孟樵懊恼地说,往外屋冲去,“如果是恋爱就好了!她像一条滑溜的鳝鱼,无论你怎么抓她,她都溜得出去。老实说,我和她之间,还什么都谈不上呢!”


    他走到外屋,发现早餐已整齐地摆在桌上,本来,这个电话已经把他弄得神魂不定,他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餐,可是,看着那热腾腾的清粥,那自己最爱吃的榨菜炒肉丝,那油炸花生和皮蛋拌豆腐……他就不能不坐到桌边去。母亲要教中学,又收了学生补习钢琴,这么忙碌之下,仍然细心为他弄早餐,他怎么能忍心不吃?他知道,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饭的时候,母亲常常只吃几片烤面包就算了。自从他跑新闻以来,在家吃饭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,看着那一桌子的小菜,他忽然品会出母亲的寂寞。坐了下去,他拿起筷子。


    “告诉我,”孟太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,“那女孩叫什么名字?”


    “段宛露。”


    “她家里做什么的?”


    “她爸爸是×大的教授,教中国文学。”


    “听起来不坏嘛!”孟太太微笑地望着他,“她自己呢?还在念书吗?”


    “毕业了,世界新专毕业的,学编辑采访,和我倒是同行。下月初就要去一家杂志社当记者。”


    “晤,”孟太太点点头,深思地,“她一定很漂亮,很活跃,很会说话。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孟樵诧异地。


    “别管我怎么知道,我说得对不对呢?”孟太太问。


    “很对。”他由衷地佩服母亲的判断力。


    “这样的女孩子是难缠的!”孟太太轻叹了一声,“樵樵,她会给你苦头吃的!可是,天下没有不苦的爱情,你去追寻吧!但是,樵樵,听我一句忠言……”


    “妈?什么忠言?”他抬起头来。


    “学聪明一点。”孟太太语重而心长,“对感情的事别太认真,要知道,自古以来,只有多情的人,才容易有遗恨。”


    “妈!”孟樵一惊,“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?”


    “对不起!”孟太太惊觉地,“我并不是要说不吉利的话,我只是——想起你父亲。”她惨然地、勉强地笑了笑,“去吧!我知道你要赶到机场去采访!”


    孟樵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,推开饭碗,他站起身来,走到孟太太身边,他用胳膊搂住母亲那瘦小的肩,给了她紧紧的一抱,就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子,走出了大门。走了好远,他回过头来,看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,目送着他。母亲那小小的身影,是瘦弱的、孤独的、寂寞的。


    晚上八点钟,孟樵准时到了雅叙。


    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来,他四面张望,没有宛露的影子,叫了一杯咖啡,他深深地靠在那高背的沙发椅中,不安地等待着。晚上的雅叙是热闹的,一对对的情侣,还有一些学生,一些谈生意的人,散坐在各处。那电子琴也不再孤独,一个穿着长礼服的女孩子,正坐在那儿弹奏着《乡村路》。有个三人的小乐队,弹着吉他,随着那琴声在抑扬顿挫地唱着。


    孟樵点燃了一支烟,他很少抽烟,也没有烟瘾。只因为当记者,身上总习惯性地带着烟,以备敬客之用。现在,在这种不安的、等待的时光里,他觉得非抽一支烟不可。喷着烟雾,他的眼光一直扫向雅叙的门口,没有人,不是没有人,而是没有他所等待的人。一支烟抽完了,他不自禁地又燃上了一支。那小乐队已开始在唱另一支歌:《黑与白》。

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,期待的情绪烧灼得他满心痛楚。她在哪儿?华国吗?家里吗?他想去打电话,却固执地按捺着自己。如果她今晚不来,一切可能也就结束了!他不能永远固执地去追一片云啊!可是,她如果不来,他会结束这段追逐吗?他真会吗?他眼前又浮起宛露的脸,那狡黠的、可爱的,具有几百种变化、几千种风情的女孩呵!他心中的痛楚在扩大,扩大,扩大……


    九点了,她肯定不会再来了。他手边有个卷宗,里面是他采访用的稿纸,打开卷宗,他取出一沓稿纸,开始用笔在上面胡乱地涂着句子,脑子里是迷乱的,心灵上是苦恼的。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!他模糊地想着,她只是个年轻而慧黠的女孩,这种女孩车载斗量,满街都是!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泼、洒脱,鲁莽而任性,这也不能算是优点,说不定正是缺点!但是,天哪!他用力地在稿纸上画了一道,把稿纸都穿破了。天哪!他就喜欢这个充满了缺点的女孩!他就喜欢!他满心满意满思想都是这个女孩,这个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!


    “我完了!”他喃喃自语,“这是毫无道理的,这是无理性的,可是,从碰到她那一天起,我就完了。”


    十点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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