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现在,你也无法回答这问题吗?”她娇媚地问。再起脚尖,吻他的鼻子,他的面颊,他的耳垂,他的前额每吻一下,她就问一句:“现在呢?”


    志翔情不自禁地,一把抱住了她。喘着气说:


    “哦,小荔子,你别折磨我!”


    “我的爱情,对你居然是折磨吗?”她问,真正的悲哀起来了,垂下睫毛,她轻声自语。“看样子,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!”


    “小荔子!”他喊,“你别误会!”


    “误会?”她一下子甩开了他,退得远远的,她那发白的面颊涨红了,呼吸急促地鼓动着她的胸腔。“你答应过暑假要和我回日内瓦,现在你要去威尼斯!陪你的哥哥,陪另外一个女孩子去威尼斯!你要我怎样?举双手赞成吗?你告诉我,在你生命里,我不如你哥哥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并没有这么说!”
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还不明白吗?既然如此,你还不如去和你哥哥谈恋爱……”


    “小荔子,你在胡说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胡说!我才不胡说呢!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,动不动就把哥哥挂在嘴上,你是你哥哥的寄生虫!离开你哥哥,你就活不了!你没有自我,没有独立精神,没有个性,没有男子气,你是一根爬藤,爬在你哥哥身上……”


    “小荔子!你再胡说!你再说一个字!”志翔气得浑身抖颤起来,他遏止不住自己由内心深处所爆发的愤怒,他的脸扭曲了,他的声音沙嗄而暗哑。“你再敢说一个字,我们之间就恩断义绝!”


    “我要说!我要说!”丹荔任性地喊,“你哥哥在扼杀你!你就任由他去扼杀……”


    志翔往门口冲去,刚刚把手放在门柄上,正要打开门冲出去,丹荔已经像风般卷了过来,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。他回过头去,正好看到丹荔的脸,眼泪正疯狂地奔流在那脸上,那乌黑的眼珠,透过泉水般涌出的泪浪,死死地盯着他。她的声音呜咽地、悲苦地、绝望地低喊着:


    “你敢走!你走了我马上就自杀!”


    他崩溃了。回转身子来,他紧紧地拥着丹荔,丹荔把头紧埋在他怀里,哭得浑身抽搐,一边哭,她一边喃喃地、热烈地、坦率地诉说着:


    “我不是要骂你!我不是真心要说那些!我只是爱你!爱疯了你!我不知道要怎么办?我无法和你的哥哥来抢你,他又不肯和我共有你!我怎么办?如果他是个女人,我还可以和他竞争,他又是你哥哥!”她仰起泪痕狼藉的脸庞来,一绺短发被泪水湿透,贴在面颊上,她悲苦地瞅着他。“我怎么办?你告诉我,我怎么办?”


    志翔在她那强烈的自白下心碎了,他紧拥着她,吻着她,不停地吻着她,试着要治好她的眼泪,和她的抽噎与颤栗。


    “小荔子,”终于,他把她拖到沙发边坐下来,用胳膊圈着她,“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,一些有关我和我哥哥之间的事。”


    他开始对她述说,那段童年的岁月,志远的留学,八年的通讯,他的旅费,兄弟的见面,志远的隐瞒,他的发现,歌剧院的工作,和那下午的营造厂……一直说到目前的局面,哥哥对他的期望,以及忆华的存在。丹荔细心地听着,安静地听着,她的眼泪渐渐干了,而那深情的凝视却更痴更狂更沉迷了。


    “哦,小翔子,”她动容地、怜惜地说,“我从不知道你的处境如此艰苦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了解我为什么要听哥哥的安排了吗?”


    她深深地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小翔子,”她小心翼翼地说,“你知道我家是很有钱的!我可以帮你……”


    他用手指压在她的唇上,阻止她说下去。


    “我宁可用哥哥的钱,不能用你的!要当寄生虫,寄生在哥哥身上,总比寄生在女朋友身上好些!”


    “噢!小翔子!”她歉疚地低喊着,“你不可以记得这种话!我发疯了,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!”


    “好,我们把这些话都忘记!”他说,“但是,你同意我不去日内瓦了吗?”


    她低下头,用手卷弄着衣角,半晌,才抬起头来。


    “不!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小荔子!”


    “听我说,”她安静地开了口,“如果任何事你都要听你哥哥的安排,那么,你是不是预备抛开我,去和那个高忆华结婚呢?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又何必要去威尼斯?你不去,他们自然也会去,是不是?而且,暑假去威尼斯玩还是小事,你说你想去打工,你知道日内瓦最发达的行业是什么?旅馆和银行!由于日内瓦是避暑的好地方,每年暑假都有人满之患,各旅馆都缺乏人手,很多欧洲学生都利用暑假到日内瓦去打工。你何不放弃威尼斯之旅,改去日内瓦呢?一来,你可以见见我父母,二来你可以找工作,三来……”她像蚊子般哼着,“你可以躲开那位中国化的女孩!说实话,小翔子,我怕她!我不要人把你从我手里抢走!我也不愿意和你分开!”


    他被说动了,事实上,他又何尝愿意和丹荔分开?听丹荔这一席话,倒并不是没有道理,想不到丹荔整天疯疯癫癫的,分析起事理来却也有条有理。他注视着她,考虑着,深思着,犹豫着。


    “小翔子,”丹荔仰头望着他,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,她那澄澈的大眼睛闪烁着,充满了请求的、哀恳的意味,整个脸上,都带着种不容抗拒的媚力,她悄悄地、柔柔地、细声细气地说,“答应我!别去威尼斯!我保证在日内瓦给你找到工作!答应我丨小翔子,如果你爱我,如果你要我!别去威尼斯!”


    他无法抵制这温柔的请求。


    “可是,你教我怎么向哥哥开口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你一定要开口吗?”丹荔的眉毛轻轻地扬着,含蓄地注视着他,“你做任何事情都要得到批准才能做吗?如果你开了口,他不许你去日内瓦,你又预备怎么办呢?”


    “小荔子,”他慢吞吞地说,“你要我不告而别?”


    “也可以‘告’,但是,‘告’得技巧一点吧!”


    志翔注视着丹荔,她的眼睛更温柔了,更甜蜜了,更痴迷了,更美丽了,她那长长的睫毛半扬着,唇边带着个讨好的、爱娇的、祈求的微笑,那微笑几乎是可怜的,是卑屈的,是令人心动而且令人心碎的。他低叹了一声,情不自己地俯下头去。


    “哦,小荔子,你使我毫无办法!我——投降了。”


    第十五章


    于是,暑假来临了。


    这天,志远冲进了高氏鞋店的大门,他冲得那么急,门上的铃铛发出一串剧烈的急响。在高祖荫和忆华来不及跑出来应门的一刹那,他已经又直冲进那小小的餐厅兼工作间。忆华正围着条粉红格子的围裙,穿了件白色有荷叶领的长袖衬衫,在餐桌上折叠着那些刚洗烫好的衣服与被单。老人依旧围着皮围裙,手里握着切皮刀,在切一块小牛皮。


    “忆华,你瞧!”志远气极败坏地,脸色灰白,而神情激愤地嚷,“你瞧!志翔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?”他转向老人,悲愤交加地喊,“高,他辜负了我们!”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忆华惊愕地问,由于志远的神情而紧张了。“他做了什么?他闯了祸吗?”


    “他走了!”志远在餐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,那刚叠好的衣服被震动得滑落了下来。“他走了!”他咬牙切齿,愤愤然地喊着,眉毛可怕地虬结着,眼睛发红。“他一声不响地就走了!”


    “走了?”忆华困惑地望着他。“你是什么意思?他走到哪儿去了?回台湾了吗?”


    “你还不懂!”志远对着忆华叫,好像忆华该对这事负责任似的。“他跟那个中不中、西不西的女孩跑掉了!他眼睛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哥哥,没有你,没有我们全体!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加起来,抵不上一个朱丹荔!我已经安排好了休假,计划好了路线,昨天还把我的小破车送去大修了,预备一路开车到法国去!可是,他……”他磨得牙齿格格发响,“他跟那个女孩跑掉了。”


    老人走了过来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他跟那个女孩跑掉了呢?”


    “看看这个!”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,摊在桌上。“我起床之后发现的!”


    老人和忆华对那纸条看过去,上面写着:


    哥哥:


    一千万个对不起,我和丹荔去日内瓦了,我将在日内瓦找份工作,开学之前一定赶回来。你和忆华不妨维持原定计划,去威尼斯玩玩,你该多休息。咳嗽要治好,请保重,别生气!你的一片用心,我都了解,可是,人生有许多事都不能强求的,是不是?


    代我向忆华和高伯伯致歉。祝你们玩得


    快乐!


    弟志翔


    忆华读完了纸条,她抬起头来,静静地看着志远,轻声地问:


    “你就为了这个,气成这样子吗?”


    “这还能不生气吗?”志远恼怒地说,“你想,忆华,日内瓦找工作,日内瓦能找什么工作?那个洋里洋气的丹荔准是瑞士人!这一切都是那个朱丹荔在捣鬼,我打包票是她出的主意!志翔是老实人,怎么禁得起这种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来引诱!”他越说越气,越说越激动。“我帮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,连女朋友都安排好了,他不听,他任性,他不把我们看在眼里!这个见鬼的朱丹荔!”他又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拳。“我决不相信,她赶得上忆华的千分之一,万分之一!”


    忆华怔怔地瞅着志远,听到这句话,两颗大大的泪珠,就夺眶而出,沿着那苍白的面颊,轻轻地滚落下去,跌碎在衣襟里了。看到忆华这神情,志远心里一紧,就觉得心脏都绞扭了起来,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,一把握住忆华的手,把她的双手合在自己的大手里,他急促地、沙哑地、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不要!忆华,你千万别伤心!我告诉你,我会干涉这件事!我会教训志翔!你知道,志翔年轻,容易受诱惑,他会回心转意的,我向你保证,他一定会想明白的,失去你,除非他是傻瓜!”


    他不说这篇话还没关系,他这一说,忆华就跌坐在一张椅子里,抽出自己的手来,一把蒙住了脸,干脆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,哭得好伤心,好委屈。志远呆了,愣了,急了。抬起头来,他求救地望向老人。


    “高!”他焦灼地说,“怎么办?你……你来劝劝她,你叫她别哭呀!”


    老人深深地看了志远一眼,又望望女儿的背影,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。就自顾自地拿起自己的工具箱,一面往外屋走,一面低语了一句:


    “你们年轻人的事,你们自己去弄弄清楚,我是帮不上忙的!”


    老人走出去了,屋里只剩下了忆华和志远。忆华失去顾忌,就往桌上一扑,把头埋在肘弯里,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了。志远更慌了,更乱了,绕着屋子,他不停地踱来踱去,心里像打翻了一锅沸油,烧灼得整个心脏都疼。终于,他站在忆华身边,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,柔声说:


    “求求你别哭好吗?你再哭,我的五脏六腑都被你哭碎了。我道歉,好吗?”


    她悄然地抬起含泪的眸子,凝视他。


    “你——道歉?”她呜咽地问。


    这句话有点问题,志远慌忙更正:


    “我代志翔道歉!”


    忆华绝望地张大眼睛,刚收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,她用手蒙住嘴,返身就往卧室里奔过去。志远一急,伸手一把拉住了她,跺跺脚,他苦恼地说:


    “怎么了吗?忆华?你一向都能控制自己的,早知道你会这样子,我就把这件事瞒下来了,可是,”他抓抓头,“这事怎么能瞒得住呢?”忆华站住了,她竭力抑制着自己,半晌,她终于不哭了。志远取出一条手帕,递给她,她默默地擦千了泪痕,站在志远的面前,低俯着头,她轻声说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志远,我今天好没风度。”


    看她不哭了,志远就喜出望外了。他急急地说:


    “算了,我又不是没看你哭过。记得吗?许多许多年以前,你还是个小女孩,有一天,我买了一件像小仙女似的白纱衣服送给你,你好高兴,穿了它出去旅行,刚好下大雨,你摔了一跤,衣服全撕破了。回来之后,你也是这样哭,哭了个没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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