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是的,”志远凝视着忆华,“我记得,有一次我醉了,在这儿又哭又笑地闹了一夜,害你整夜没睡觉,一直陪我到天亮。”


    忆华脸上的红晕更深了。不再说话,她取来了一瓶陈年的拿破仑。默默地开了瓶盖,注满了老人和志远的杯子。志远举起杯子,对老人大声说:


    “高,老当益壮!”


    “志远,”老人也大声说,“学学我,知足常乐!”


    两人都一口干了杯子。忆华慌忙按住瓶子。


    “爸,你要灌醉他呀!”


    “忆华,你就让我和志远两个,好好地喝一次吧!”老人自顾自地取过了瓶子,忆华只得拼命给两人夹菜,一面说:


    “既然要喝,就别喝闷酒,多吃点儿菜!”


    几杯酒下肚,老人和志远就都有了酒意,你一杯,我一杯地喝得不亦乐乎。同时,两人开始大谈几百年前的陈年老事,老人谈他童年在东北所过的生活,流浪出国后所度的岁月;志远谈他的幼年,谈他的台湾,谈他那“只有点儿小天才”的弟弟……就在两人已进入半醉的情况中,那大门上的铃铛一阵盯叮当当响,志翔捧着个生日蛋糕来了。站在餐厅里,他抱歉地说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真对不起,我来晚了!”


    忆华接过了他手里的蛋糕,迅速地给他添了一份碗筷。志远却不由分说地,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,气呼呼地,兴师问罪地嚷:


    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来晚了!谁允许你来晚了?忆华,取个大杯子来,先罚他一杯酒!”


    “哥!”志翔急忙说,“你明知道我不会喝酒,罚我三鞠躬好了,酒,我是不行的!”


    “管你行不行!”志远把自己的杯子硬塞到志翔手里去。“你干了这杯!向高和忆华道歉!”


    “哥!”志翔还想讲价。


    “志翔!”志远打断了他,沉着脸,带着酒意说,“你现在抖起来了,你是高材生,要毕业的人了,你看不起你的穷哥哥,和他的穷朋友们了!”


    “哥哥!”志翔惊愕地喊,望着志远。然后,他一把接过了志远手里的杯子,对老人和忆华举了举,激动地说,“我如果像哥哥讲的这样,我是死无葬身之地!”他一仰头,硬喝干了那杯酒,他一生未喝过烈酒,这酒一人喉,就引起了他一阵呛咳,他置之不顾,抢过瓶子,他再斟满了自己的酒杯。“别以为我的歉意不是真心的,既然罚我,就连罚三杯吧!”他再干了一杯。


    “志翔!”忆华惊叫,抓住了酒瓶,她望向志远。“志远,你们兄弟两个今晚都发了疯吗?今天是爸爸的生日,你们是来祝寿的呢,还是来闹酒的呢?”


    志远深深地看了忆华一眼,回头对志翔嘻嘻一笑。


    “好吧!再灌你酒,有人会心疼,看在忆华面子上,我就饶了你!”


    志翔心里一阵焦躁,这是什么意思?他立即说:


    “算了,别看任何人的面子,我担当不起!我还是罚酒的好!”


    “志翔!”志远的脸又板了起来,“你别不识好歹!我告诉你……”他提高了声音,酒把他的脸染红了,怒火把他的眼睛烧红了,他逼视着志翔,愤愤然地嚷开了,“你别以为你哥哥是瞎子,是哑巴!对于你的事不闻不问!你最近生活糜烂放纵,我早就想教训你了!你从实招来,你每天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,你到底在做些什么?你闻闻你自己身上,又是香水味,又是脂粉味,你到罗马,是来念书,还是沉溺于女色?那个引诱你的野女孩,到底是个什么来路?她缠住你,有什么动机?什么用意?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哥哥!”志翔的脸也涨红了,连眉毛都红了,他气得浑身发抖,用手紧抓着椅背,挺立在那儿。“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感情!请你尊重丹荔。”


    “Dolly!果然!有这么个女孩!外国名字!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指着志翔,呼吸急促,“你昏了头了!你去和外国女孩鬼混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她叫丹荔!她不是外国女孩!”


    “是中国女孩?”志远问到他脸上来。


    “是……是……”志翔张口结舌,答不出来。


    “啊哈!”志远怪叫着,“难道是那个不中不西,又中又西的女孩?志翔!你发了疯!你要气死我!你根本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睛里,我跟你说,管她是Dolly,还是丹荔,管她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,管她是什么怪物,你从今天起和她断绝关系!不许来往!”


    “哥哥!”志翔也大吼了起来,“你是我的哥哥,你并不是我的主宰!我想,我交朋友用不着要你的同意书!你也没有资格来侮辱……”


    “没有资格!我没有资格!”志远断章取义,勃然大怒,而且受伤了。他愤愤然地一拍桌子,直跳了起来。“没想到,我辛辛苦苦栽培的弟弟,今天来对我说,我没资格管他!很好,很好,”他气冲冲地直点头,“我没资格,你高贵,你重要,你是要人!七点钟请你吃饭,你大爷八点半钟才到,你伟大,你不凡,我们这个小房间里容纳不下你……”


    “志远!”忆华再也按捺不住,她走过来,一把握住志远的手腕,温柔地、含泪地、恳求地望着他。“你怎么了?志远?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?你想想,你们兄弟两个,一向是那么要好的,何苦为一点小事就翻脸!志翔原是你的骄傲,你的快乐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的骄傲,我的快乐!”志远更加激动了,“忆华,连你都知道!可是,他知道吗?只怕,我把他当作我的骄傲,我的快乐,他却把我当成他的耻辱,他的悲哀呢!我有什么资格管他?我有什么资格过问他?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哥哥!”志翔喊,沉痛、悲切和苦恼把他给折倒了。他急促地、迫切地、心慌意乱地解释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你不要误会我!哥哥,算我说错了!你不要生气,我赔不是就好了,好吧!”他一咬牙,“罚我喝酒吧!”他举起酒瓶,任性地对着嘴灌下去。


    “疯了!都疯了!”老人抢下了志翔手里的瓶子,走过来,他用手一边一个,揽住了兄弟两个的腰。他的个子矮,站在两个高个子的中间,脑袋只齐兄弟两个的耳朵。他亲热地、恳切地、安抚地、深沉地说:“你们是好兄弟,背井离乡,在国外相依为命,有什么好吵呢?即使有意见不同的地方,也都是为了对方好,不是吗?好了,看在我这个老头儿的脸上,你们就讲和了吧!”


    志翔颓然地跌坐在椅子里,用手苦恼地蒙住了脸。志远眼见他这种神情,听到老人的谆谆劝告,心里一酸,顿时百感交集。想到自己对志翔的种种指责,也颇有强辞夺理之处,又担心他空着肚子,乱喝了许多酒,会把身体弄坏。心里七上八下,说不出来的后悔,很想对他说两句转圜的话,却又抹不下这个脸来,就呆站在那儿,愣愣地出着神。


    一时间,室内好安静,半晌,老人才拍了拍手,嚷着说:


    “忆华!把菜热热,大家吃饭了,酒拿开!今晚,到底是我在过寿哩!”


    志翔抬起头来,眼睛发红,眼眶湿润,他对老人低低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高伯伯!”


    老人对他映映眼睛,悄悄示意。


    “我吗?我倒没关系……”


    志翔抬眼望向志远,打喉咙里叽咕着:


    “原谅我,哥!”


    志远一下子冲过来,把双手放在志翔的两肩上,紧紧地握住了他。他想说什么,可是,喉咙哽着,望着弟弟那微卷的黑发,望着他那湿润的眼睛,他自己的眼眶也湿了。终于,他开了口:


    “是我不好,我喝多了酒。你别生老哥的气,等你放暑假,我们去威尼斯好好地度个假,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,嗯?”他转眼看着忆华,柔声说,“忆华,快去弄点醒酒的东西给他吃吃,他根本不会喝酒!”


    忆华悄然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,很快地答应了一声,就飞快地跑进厨房里去了。


    第十四章


    “小荔子,”志翔在丹荔的公寓里走来走去,烦躁不安地说,“我必须告诉你,暑假我不可能跟你去瑞士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丹荔半倚在床上,挑着眉毛问。


    “我有事,我要去一趟威尼斯。”


    “威尼斯?”丹荔打床上一跃而起,满脸的喜悦和光彩,兴奋地说,“你干吗要去威尼斯?为了收集你的论文材料吗?我陪你一起去,我早就想去威尼斯了,如果不是倒楣碰到了你,我恐怕已经去过一百次了。我跟你说,小翔子,暑假有三个月,我先陪你去威尼斯,你再陪我去日内瓦,我们谁也不欠谁,你说好不好?”


    志翔凝视着丹荔,缓缓地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不行,小惹子,你不能陪我去威尼斯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因为——因为——”他沉吟着,“因为我要和我哥哥一起去。”


    她狐疑地看着他。


    “怎样呢?”她说,“你哥哥不许你带女朋友的吗?你哥哥是老学究、老古板吗?”她扬起睫毛,眼珠又黑又亮,意志坚决地说,“我管你跟谁一起去,反正我跟定了你,你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,别说是你哥哥,你就是带着你的老祖母,我也要跟你一起去!”


    志翔蹙起了眉头。


    “小荔子,我是认真的。你不能去。”


    “小翔子,我也是认真的,我一定要去!”


    “小荔子!”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,“你听我说,去的人并不只我哥哥,还有一对父女,那父亲是个鞋匠,姓高,是我哥哥多年来的知交……”


    丹荔的脸色变白了,笑容从她唇边隐去。


    “我对那鞋匠没兴趣,”她说,紧紧地盯着志翔。“告诉我有关那女儿的事,她多少岁了?”


    “二十三岁。”


    “就是你说过的,很中国化的那个女孩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漂亮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丹荔咬着嘴唇,深思地站在那儿,有好长一段时间,她只是若有所思地,一动也不动。然后,忽然间,她像一阵风般卷到他的面前,用手拉住他的手腕,面对着他,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,低低地、肯定地、坚决地、清清楚楚地说:


    “好,我不去。可是,你也不许去!”


    “小荔子!”他喊,“你要讲理,你要了解我的苦衷,我不像你那么自由,那么无拘无束,我有许多顾忌,许多困难,我生命里,并不是……”他困难地、艰淫地说了出来,“只有你一个人!”


    丹荔的脸色更白了。


    “你说过,我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的眉毛拧在一块儿,在眉心打了一个结。“如果我说过,也是不很——真实的。小荔子,我生命里不只有你,还有我哥哥。”


    “我和你哥哥,谁在生命里更重要?”


    志翔沉思着,坦白地说:


    “我几乎无法回答你这问题。”


    丹荔踮起脚尖,轻轻地吻他的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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