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志远没有食言,志翔早就知道,他不会食言。志远就是那种人,说得到,做得到!
飞机有一阵颠簸,麦克风中呼叫大家系安全带,志翔系好了带子。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中,摸出一张皱皱的、已看得背都背得出来的明信片,明信片的正面,是半倾圮的圆形古竞技场,反面,是志远那龙飞凤舞般的笔迹:
大画家:
一切都已就绪。××艺术学院对你寄来的画极为叹赏,认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,学费等事不劳操心,有兄在此,何需多虑?来信已收到,将准时往机场接你。兄弟阔别八年,即将见面,兴奋之情,难以言表!请告父母,万祈宽心,弟之生活起居,一切一切,都有为兄者代为妥善安排也。
兄志远
志翔郑重地收好了明信片。就是这样,志远的信总是半文半白,简单扼要的。他把眼光又投往窗外,云层仍然堆积着,云拥着云,云绕着云,云叠着云。他对层云深处,极目望去,云的那一边,是泪眼凝注、白发萧然的父母。云的另一边,是光明灿烂的未来,和自己那伟大的哥哥!
第二章
在香港转了BOAC的飞机,飞了将近二十个小时,终于,飞机抵达了罗马机场,是罗马时间的上午八点三十分,跟台北时间,足足相差了七小时。
志翔看了看机场的大钟,首先校正了自己的手表。放眼望去,满机场的人,都是外国面孔,耳朵里听到的,都是异地语言,一时间,志翔颇有一份不真实的、做梦般的感觉。办好了人境手续,取到了行李——妈妈就是妈妈,给他弄了一皮箱春夏秋冬的衣服,还包括给志远的。提着皮箱和大包小包的行李,跨出了海关,他在人群中搜索着。志远呢?身高一八〇公分,漂亮潇洒的志远是不难寻找的,他从人群中逐一望过去,万一哥哥不来接他,他就惨了,初到异国,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呢!
“志翔!”
一声熟悉的、长久没有听到的、亲切的、热烈的呼喊声骤然传进他的耳鼓。他转过身子,还来不及看清楚面前的人,就被两只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了。他喜悦地大叫了一声:
“哥哥!我还以为你没来呢!”
“没来?”志远喘了一口长气。“我怎么可能不来?我来了三小时了,一直坐在那边的长椅子上,一边抽烟,一边回忆。”他重重地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,眼眶有些儿湿漉漉的。“嗨!志翔,你长高了,高得我没办法再揉你的头发了。而且,你变漂亮了,几乎和我当年一样漂亮了!”
志翔望着志远,这时,才能定睛打量离别了八年的哥哥。噢,二十几岁到三十出头是一段大距离吗?志远依然是个漂亮的男人,只是,他瘦了,眼角眉梢,已有了淡淡的皱纹,他也黑了,想必罗马的太阳比台北的大。他有些憔悴,有些疲倦,那唱歌剧的生涯一定是日夜颠倒的!平常的现在,可能是他的睡眠时间吧!他身上还有浓重的烟草与酒混合的气息,他那些演员朋友们大概生活浪漫……他凝视着志远,同时间,志远也在定定地凝视着他,于是,忽然间,兄弟两人的手,紧紧地握在一起了。
“告诉我,”志远说,喉咙有些沙哑,“爸爸和妈妈都好吧?”
“爸爸的头发白了,妈妈天天怪你……”
“怪我?”
“怪你不写信回家,怪你的信像电报一样短,怪你到现在不讨老婆……嗨!哥,你是不是有了意大利太太,不敢写信回家报告啊?”
“你完全猜对了!”志远笑着说,笑得那么开朗,看起来似乎又像当年那样年轻了。
“真的呀?”志翔张大了眼睛,四面找寻,“她有没有跟你一起来?”
“别驴了!”志远一手接过他的皮箱,另一手又在他肩上猛敲了一记。“我永远不可能讨外国老婆,她们有羊骚味!”他扬扬头,“走吧!先回家去休息一下,我再带你参观罗马!”
走出了机场,迎面而来的,是熏人的暑气,没料到欧洲的夏天,也这样热!志远把箱子放在地上,说:
“你等在这儿,我去开车来!我的车子在停车场!”
“你有车子吗?”志翔惊奇地问,在台湾,教中学的父母,是怎样也不会想到拥有私人汽车的。但是,志远——哦,志远是歌剧明星,生活当然豪华!
“一辆——小破车而已,”志远犹豫了一下,解释什么似的说,“在国外,没车等于没有脚。怎么?我信上没说过吗?”
“你的信才短呢,什么都没说!”
志远笑了笑,不知怎的,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,他走开去开车了。志翔敏感地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,这也不能怪哥哥的!他一定很忙,忙得没有时间写信!或者,他那演员生活,多少有些“糜烂”,所以来信不愿说得太多,思想保守的父母,会无法接受。想通了,他暗暗地点点头,不管哥哥的生活怎样,他永远是他心中的神祇,他会站在哥哥一边。一定!
一阵喇叭响,他抬起头,志远正从一辆“车”上走下来。他睁大眼睛,望着那辆“车”。天!这也算车吗?哥哥说的竟是实话!这是辆名副其实的小破车!原来的颜色可能是红的,现在却红褐分不清了,因为已被斑斑的铁锈布满了,车头灯是破的,车尾瘪了一大块,车身是东歪西扭的……小破车!在台北要找这样的小破车也不容易呢!
“意大利人开车毫无道德,就喜欢乱冲乱撞!”志远说,把志翔的行李放进行李箱。“有好车子也没用!如果不是我住的地方离歌剧院太远,我才不开车呢!”他扶着车门,忽然抬起头来,望着志翔,想说什么,却又咽下去了。“上车吧!车上再谈。”
志翔困惑地蹙了一下眉,觉得志远似乎有些神秘。
上了车,志远发动了马达,那车子像坦克车般鸣叫了起来,然后,一阵颤抖,又一阵叹气,再一阵震动……最后,却熄了火。志远嘴里发出一串稀奇古怪的诅咒,大约全是意大利话,志翔一个字也听不懂。志远再发动,又发动……终于,那车子很有个性地,“呼”的一声冲出去了,差点撞到前面一辆车子的尾巴。
车子上了路,志远掏出一支烟,燃着了烟,他一面抽烟,一面开车,脸上有种犹疑不定而深思的表情。志翔闻着那绕鼻而来的烟味,情不自禁地说:
“哥,你抽烟很凶吗?”
“唔……还好。”
“烟不会坏嗓子吗?”
“唔……”车子一个急转弯,又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车撞上,志远一面猛按喇叭,一面却又低低诅咒,志翔却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哥,在意大利开车,我看需要很大技术呢!”
“如果你能在意大利开车,你就能在世界各地开车!”志远说,望着前面的道路,车子在无数的车群中穿梭。志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牙齿咬着烟蒂,他的眼光笔直地瞪视着前面,好半晌,他取下了烟,哑声说:“志翔,我必须告诉你……”
志翔的眼光正浏览着车窗外面,那些古典的欧洲建筑,那些饰着浮雕的教堂,那些街头的喷泉……他忽然大大地喘口气,就惊呼了起来:
“噢,凯旋门!我以为巴黎才有凯旋门!噢,那是什么?竞技场吗?古罗马时代的竞技场吗?噢!马车!这时代还有马车吗?噢!哥,我要发疯了,这些东西会使我发疯!你能停车吗?我要拿纸笔把它画下来。”
“志翔!”志远沉着地说,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萧索的笑容。“你的时间多着呢!先回家休息休息,下午再出来吧,这不过是你来罗马的第一天而已!”
志翔压制了自己那兴奋的情绪,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讪然。他心不在焉地问:
“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什么?”
“唔……”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。“回家再说吧!”
志翔忽然回头望着志远,热烈地说:
“哥,你现在带我去看一个地方好吗?”
“什么地方?”
“你表演的那家歌剧院!我要看你的海报,你的戏台,你的化妆间……”
“哦!”志远唇边的肌肉牵动了一下。“改天吧!为了你要来,我昨晚兴奋得一夜失眠,现在好累好累!而且,也快要吃中饭了。”
噢!原来如此,志翔望着他,怪不得他面有倦容,怪不得他猛抽香烟!和哥哥比起来,他未免太“寡情”了。初到异地,对什么都新奇,对什么都有兴趣,而志远呢?显然他最关怀的是弟弟的来到。他有些惭愧了。
“对不起,哥。”他喃喃地说。
志远伸过手来,抓住了他的手,安慰而宠爱地紧握了一下,什么话都没说。
车子穿过了闹区,那些漂亮的建筑渐渐少了,车子越走越远,志翔狐疑地望着窗外。心想,志远住的地方实在很远,想必,有钱的人才住在郊外吧!可是,这也不算郊外,车子滑进了一条窄巷,巷子两旁,栉比鳞次地盖着一些矮屋,有些像台北的违章建筑。矮屋前,一些意大利妇女挽着裙子,裸露着腿,在门前洗衣晒衣,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叫骂。车子转了一个弯,巷子更窄了,面前出现了一些摇摇欲坠似的危楼,可能盖了有几百年了,可能即将拆除了……车子停了下来,正在一栋危楼的前面。
“到了!”志远简单明了地说。“上二楼,左边的一家,别走到右边去,右边住了一个酒鬼,不好惹!”
志翔拿着行李,跟着志远往二楼爬,没电梯,楼梯是木造的,踩上去咯吱咯吱响,每一步都似乎可能把楼板踩穿。到了二楼,志远取出钥匙开了门,志翔默默地走了进去。门里,是一阵扑鼻的霉味。暗沉沉的光线下,志翔打量着那简单的“客厅”,一张破沙发,上面堆满书报杂志,一张书桌,上面光秃秃地放着一盏没罩的台灯。几把椅子,一张餐桌。墙上,早已油漆斑驳,到处都有水渍。窗帘是陈旧的,旧得像电影中的老布景。他向“卧室”看去,“卧室”门口,触目所及,是一张像对联似的东西,贴在墙上。上面是志远从小就练就的一笔好毛笔字,写着:
春去秋来年华渐老
天涯海角壮志成灰
他愕然地回过头来,怔怔地看着志远,志远也正默默地面对着他。兄弟二人无言地对视着。好一会儿,谁也不说话,室内沉寂得可以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。然后,志翔终于开了口,他轻声地、小心地问:
“你并没有在歌剧院演大角色,是吗?”
“工作并不那么容易找,”志远哑声回答。“尤其,对于东方人。”
“你真在歌剧院工作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是配角吗?”
志远默然。
志翔走了过去,一把抓住了志远的手臂。
“不管你是配角,还是配角的配角!”他激动地、大声地说,脸涨红了。“你是个伟大的声乐家!你是我最敬佩的哥哥!我来了,我们要一起往一个理想上走,爬得再慢,也要往上爬!我会瞒住爸爸妈妈,可是……”他跑到卧室门边去,一把扯下那张纸,撕碎了它。“你还有壮志的,是不是?哥哥?”
“是的,”志远眼睛里闪着光,热烈地盯着他。“都在你身上,志翔!”
第三章
志远和志翔终于面面相对地坐下来了,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,他身边小几上的烟灰缸里,已堆满了烟蒂,室内被烟雾弄得迷迷茫茫的。透过那浓重的烟幕,志远悄悄地审视着志翔:二十四!不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!和他当年初抵罗马时的年龄一样,也和他当年一样充满了兴奋、雄心、壮志、豪情与新奇。志翔,那微卷的一头黑发,那年轻的光润的面庞,那发亮的眼睛和宽阔的前额……他多漂亮,像透了八年前的他!是的,志翔原是他的影子!
“哥哥,”志翔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来。“现在我懂了,这些年来,你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得意,而你却不断寄钱回家,不断支持家用,又负担我的旅费……现在,我来了,让我告诉你,我要先去打工……”
“你下星期一开学,学费已经缴了。”志远简单明了地说,深吸了一口烟。“明天你就带着护照,跟着我去办入学手续,你来罗马,是来念书的,不是来打工的!”他盯着弟弟,语气里充满了命令的味道。“你会住得苦一点,吃得苦一点,可是,我保证,你的学费和生活,我还负担得起!”
“哥哥,”志翔凝视着他的眼睛。“你听我说……”
“你别说了!”志远站起身,在室内兜着圈子,一面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。“你的一切在你来以前,就都安排好了!到了罗马,你得听我的,不是我听你的!”他忽然停在志翔面前,脸上那份凝重已消失无踪,扬起眉毛,他笑了。“小画家,别把你的天才哥哥想得太窝囊,好不好?是的,我没演上大角色,是的,我只是配角中的配角,是的,我的待遇不高可是,路是人走出来的,是不是?志翔,你信不信任我?”
志翔看着志远,后者脸上忽然涌起的那份光彩,和欢乐的气息振作了他,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。
“我当然信任你,哥哥!”
“那么,振作起来,别愁眉苦脸!”志远笑着嚷,竭力让声调中充满了轻快。“今天是你第一天到罗马,我为你也有点小安排。”
话没说完,门上传来轻微的敲叩声,志远顿时精神一振,一半喜悦,一半神秘地说:
“她来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