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没有!”他惊觉地回过神来,却莫名其妙地脸红了。“没事,真的。”他又强调了一句。


    雅珮对他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等有事的时候别来找我帮忙。”她说,往门外走去。


    一句话提醒了殷超凡,他及时地喊:


    “三姐!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她站住了,回过头来。


    “真有件事要你帮忙,”他一本正经地说,“关于……关于……”他觉得颇难启口,最后还是坚决地说了出来,“关于书婷!”


    “哈!”雅珮笑了。“终于来求我了,是不是?冷血动物也有化冷血为热血的时候!是不是?你不是不相信‘爱情’的吗?你不是目空一切的吗?你不是说过对女孩绝不发狂的吗?干吗要我帮忙呢?”


    “三姐!”他着急了,“你听我说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好了,超凡!”雅珮收起了取笑的态度,柔和而安抚地望着他,“你放心,这杯谢媒酒我是喝定了!”


    “三姐!”殷超凡更急了,他懊恼地说,“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意思弄清楚再说?”


    “怎么?还不清楚吗?你是我弟弟,大姐二姐都出国多年了,家里就我们两个最接近,你的心事,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?说真的,范家兄妹都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三姐,”殷超凡瞅着她,“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嫁给范书豪的,可是,并不是我们家的人都要和范家结亲呀!”


    雅珮呆了。
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三姐,”他微蹙着眉头,注视着她,困难地说,“我并不是要你帮我和书婷撮合,而是求你别再拿我和她开玩笑,坦白说,我对书婷……并没有……并没有任何深意,你们总这样开玩笑,实在不大好……尤其对书婷,她会误以为……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……”


    雅珮折回到屋子里来,拖过一张小沙发,她在他对面坐下来,直直地瞪视着他。


    “好吧!”她冷静地说,“告诉我,那个女孩是谁?”


    “什么女孩?”他不解地问。


    “别瞒我,一定有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孩!”


    “胡说!”他嚷着,“八字没一撇的事,谈什么动心与不动心?何况,我从不相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事……”他忽然住了口,怀疑地皱拢了眉毛,为什么自己会说出“一见钟情”这四个字?难道……


    “哼!”雅珮轻哼了一声,“你心里有鬼!”


    鬼?鬼倒没有,什么小神仙小精灵倒可能有一个,他的脸发起热来了,是的,今晚有些不对头!当你的车子滑出路轨之后,总会有些不对头的事!可是,不要走火入魔吧!不要胡思乱想吧!就是那句话,八字还没一撇呢!他摇摇头,自嘲地微笑了一下,望着雅珮:


    “没有,三姐,我心里并没有鬼。”他认真地说,“我只是不愿你们把我和书婷硬拴在一起……”


    雅珮细细地打量他,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如果你心里没有其他的女孩,你管我们开不开玩笑呢?没有人要强迫你娶她,像书婷那么洒脱,那么漂亮的女孩,还怕没人追吗?放心,超凡,我们不会把她硬塞给你,说真的,你真下心去追她,追得上追不上还成问题呢!你既不是阿兰?德龙,又不是罗伯特·雷德福!”她站起身来,走到门口,“书婷不用你操心,你还是小心你的伤口吧!”


    雅珮走了。殷超凡躺在床上,睁着眼,他看着屋顶发愣。好一会儿,他就这样躺着,一动也不动。他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停顿的,可是,没多久,他就发现自己眼前总是浮动着一个人影——站在门框当中,黑发的头倚着门槛,眼睛里微微地闪着光,背后的光线烘托着她,使她像个剪影。他闭上眼睛,那影子还在。他伸手关了灯,暗夜里,那影子还在。他尝试让自己睡觉,那影子还在。


    他似乎睡着了,但是很不安稳,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。他翻着身,折腾着,每一翻身就碰痛伤口,于是,他会惊醒过来,屋里冷气很足,他却感到燥热。闭上眼睛,他的神志游移着,神志像个游荡的小幽灵,奇怪的是,这小幽灵无论游荡到哪儿,那个影子也跟到哪儿。他灵魂深处,似乎激荡着一股温柔的浪潮,正尝试把那影子紧紧地卷住。


    天快亮的时候,他终于睡着了,睡得很沉。可是,忽然间,他一惊而醒,猛地坐起身来,正好面对着殷太太担忧的眼睛。屋里光线充足,他看看床头的小钟,快十二点了!这一觉竟睡到中午。


    “你发烧了,”殷太太说,“还说没事呢!雅珮已经告诉我了,你伤口很严重,章大夫马上就来!”


    要命!他诅咒着,觉得头里嗡嗡作响,整个人都软绵绵的。人,为什么如此脆弱?一点小伤口就会影响整个人的体力?他靠在床上,朦朦胧胧地说:


    “我很好,这点小伤不要紧,晚上,我还有重要的事!”


    “没有事情比身体更重要!”殷太太生气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晚上一定要出去。”
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!”


    章大夫来了,殷文渊也进来了,雅珮也进来了。一点点小伤口就可以劳师动众,这是殷家的惯例!绷带打开了,伤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扎,折腾得他更痛楚。然后,章大夫取出两管针药,不由分说地给他注射了两针。也好,针药的效力大,晚上就一定没事了,他可以出去,可以精神抖擞地去见那个小精灵……


    “好了,”章大夫笑着说,“不用担心什么,不严重,我明天再来!”


    早就知道不严重!殷超凡没好气地想着,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题大作的毛病!现在好了吧,打了针,总可以没事了!他合上眼睛,不知怎的,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

    一觉醒来,室内静悄悄的,一灯如豆。他慌忙想跳起来,身子却被一只软绵绵的手压住了,他张大眼睛,接触到书婷笑吟吟的脸,和温柔的凝视。


    “别乱动!”她低语,“当心碰到伤口。”


    “几点了?”他迫不及待地问。


    “快十一点了。”


    “晚上十一点吗?”


    “当然,难道你以为是早上十一点?”


    他愕然了!晚上有件大事要办,他却睡掉了!


    “那个章大夫,他给我打了一针什么鬼针?”


    “镇定剂。”书婷依然笑嘻嘻的,“伯母说你静不住,章大夫认为你多睡一下就会好。你急什么?反正自己家的公司,上不上班都没关系,乐得趁此机会,多休息一下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你懂得什么?他瞪着她,心里突然好愤怒好懊丧好苦恼。然后,这些愤怒、懊丧和苦恼汇合起来,变成一股强大的惆怅与失望,把他紧紧地捉住了。


    “那个章大夫,我再也不准他碰我!”


    “这才奇怪哩!”书婷笑着说,“自己受了伤,去怪章大夫,难怪三姐对我说,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!叫我对你敬鬼神而远之昵!”


    那么,你为什么不“远之”呢?殷超凡继续瞪着书婷,嘴里却问不出口。但是,他这长久而无言的瞪视却使书婷完全误会了,她站在他面前,含笑地看着他,接着,就闪电般在他额上吻了一下,洒脱地把长发一甩,说:


    “傻瓜!我一向喜欢和鬼神打交道,你难道不懂吗?”


    殷超凡呆了,他是真的呆了。这不是第一次,书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胆,以前,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里的一阵涟漪,而现在,他却微微地冷颤了一下。在他内心深处,并非没有翻涌的浪潮,只是,那浪潮渴望拥卷的,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!


    第四章


    星期六下午,方靖伦通知芷筠要加班。


    近来公司业务特别好,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。方靖伦经营的是外销成衣,以毛衣为主,夏天原该是淡季,今年却一反往年,在一片经济不景气中,纺织业仍然坚挺着,这得归功于女人,全世界的女性,都有基本的购衣狂,支持着时装界永远盛行不衰。


    芷筠一面打着英文书信,一面在想竹伟,还好今晨给他准备了便当,他不会挨饿。下班后,她该去西门町逛逛,给竹伟买几件汗衫短裤。昨天,竹伟把唯一没破的一件汗衫,当成擦鞋布,蘸了黑色鞋油,涂在他那双早破得没底了的黄皮鞋上。当她回家时,他还得意呢!鼻尖上、手上、身上全是鞋油,他却扬着脸儿说:


    “姐,我自己擦鞋子!”


    你能责备他吗?尤其他用那一对期待着赞美的眼光望着你的时候?


    她低叹了一声,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边,再打第二封。等一沓信都打好了,她走进经理室,给方靖伦签字。方靖伦望着她走进来,白衬衫下系着一条浅绿的裙子,她像枝头新绽开的一抹嫩绿,未施脂粉的脸白晳而匀净,安详之中,却依然在眉端眼底,带着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。他凝视她,想起会计小姐所说的,关于芷筠家中有个“疯弟弟”的事。


    “董芷筠,你坐一下。”他指着对面的椅子。


    芷筠坐了下去,等着方靖伦看信。方靖伦很快地把几封信都看完了,签好字,他抬起头来。没有立即把信件交给芷筠去寄,他沉吟地玩弄着一把裁纸刀,从容地说:


    “听说你的家境不太好,是吗?”


    芷筠微微一惊。会计李小姐告诉过她,方靖伦曾经问起她的家世。当初应征来这家公司上班,完全凭本领考试,方靖伦从没有要她填过保证书或自传一类的东西。但是,她前一个工作,却丢在竹伟身上。据说,那公司里盛传,她全家都是“疯子”。因此,当方靖伦一提起来,她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,可是,她不想隐瞒什么。自幼,她就知道,有两件事是她永远无法逃避的,一件是“命运”,一件是“真实”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我父母都去世了,家里只有我和弟弟。”她坦白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你弟弟身体不太好吗?”方靖伦单刀直入地问。


    她睁大着眼睛,望着他。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。方靖伦迎视着这对犹豫而清朗的眸子,心里已有了数,看样子,传言并非完全无稽。


    “算了,”他温和地微笑着,带着浓厚的、安慰的味道。“我并不是在调査你的家庭,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,你工作态度一直很好,我想……”他顿了顿,拉开抽屉,取出一个信封,从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。


    完了!芷筠想,老故事又重演了,那厚厚的信封,不用问,也知道里面是钱,她被解雇了。凝视着方靖伦,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,眼光里有着被动的,逆来顺受的,却也是倔强的沉默。这眼光又使方靖伦心底漾起了那股难解的微澜。这女孩是矛盾的!他想,她一方面在受命运的播弄,一方面又在抗拒着命运!


    “这里面是一千元,”方靖伦柔和地看着她,尽量使声音平静而从容。“从这个月起,你每个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,算是公司给你的全勤奖金!”


    她的睫毛轻扬,眼睛闪亮了一下,意外而又惊喜的感觉激动了她,她的脸色由苍白而转为红晕。方靖伦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孔,忽然感到必须逃开她,否则,他会在她面前无以遁形了。


    “好了,”他粗声说,“你去吧!”


    她拿起信封,又拿了该寄的那些信,她望着他低俯的头,忽然很快地说:


    “谢谢你!不过……”


    不过什么?他情不自已地抬起头来,他接触到她那坦白而真挚的眼光:


    “我弟弟身体很好,很结实,他并没有病,也不是传言的疯狂,他只是——智商很低。”说完,她微笑了一下,又慈爱地加了一句,“他是个很好,很好,很好的弟弟!”她一连用了三个“很好”,似乎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。然后,掉转身子,她走了。


    于是,这天下班后,芷筠没有立刻回家。多了一千元!她更该给竹伟买东西了。去了西门町,她买了汗衫、短裤、衬衫、袜子、鞋子……几乎用光了那一千元。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,转了两趟公共汽车,她在暮色苍茫中才回到家里。


    推开门,一个人影蓦然闪到她面前,以为是竹伟,她正要说什么,再一看,那深黝的黑眼珠,那挺直的鼻梁,那笑嘻嘻的嘴角……是殷超凡!


    她的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,血液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。从上次摔跤到现在,几天?五天了!他从没有出现过,像是一颗流星一般,在她面前就那样一闪而逝。她早以为,他已从她的世界里消灭,再也不会出现了。可是,现在,他来了,他竟然又来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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