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她勉强地笑了笑,那笑容是虚柔无力的,几乎是可怜兮兮的,这笑容一下子就牵动了殷超凡心脏上的某根神经,使他的心脏没来由地痉挛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我很高兴认识你……”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渺。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什么!”他很快地打断了她,走过去推动自己的车子,这一推之下,才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在剧痛着。他咬了咬牙,把车子推出她家的大门。骑上了车子,回过头来,他一眼看到她,倚着门,她那黑发的头靠在门框上,街灯的光晕淡淡地涂染在她的发际肩头。屋内的灯光烘托在她的背后,使她看来像凌空而立的一个剪影。那白色的面颊边飘垂着几绺头发,小小的嘴唇紧紧地闭着,黑眼珠微微地闪着光,那样子又庄重又轻灵又虚无缥缈。他深吸了口气,发动了马达,他大声地抛下一句话:


    “我明天晚上来看你!”


    这句话是坚决的、果断的、命令性的、不容拒绝的。喊完,他的车子就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。


    她依然倚门而立,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。


    第三章


    到家的时候,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。


    殷超凡一面按门铃,一面开始低低诅咒,因为手臂上的伤口是真正地疼痛起来了,而且,自己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,不知怎样才能不给父母发现?他必须悄悄溜上楼,立即钻进自己卧室去才行,希望父母没在客厅里看电视,希望三姐雅珮不在家,希望家里没有客人……他的“希望”还没有完,门开了,司机老刘打开大门,门口那两盏通宵不灭的门灯正明亮地照射在殷超凡身上,殷超凡还来不及阻止老刘,那大嗓门的老刘已经哇啦哇啦地嚷开了:


    “啊呀,少爷,你是怎么搞的呀?摔成这个样子!我就说摩托车不能骑,不能骑……”


    “嘘!”殷超凡皱着眉嘘他,压低声音说,“别叫!别叫!根本没事,你不要叫得爸爸和妈知道,又该小题大作了!”


    可是,已经晚了。不只老刘,花园里还有个周妈,准是在和老刘乘凉聊天!一看到殷超凡绑着纱布回来,她就一迭连声地嚷进了客厅里:


    “不好了!不好了!少爷受伤了!”


    完了!别想溜了,逃也逃不掉了!殷超凡心里叹着气,把摩托车交给老刘,就硬着头皮撞进客厅里。迎面,他就和殷太太撞了个满怀,殷太太一把拉住了儿子,吓得脸色发白,声音发抖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超凡?怎么了?”她望着那里着纱布的手腕,那撕破的衬衫,那满衣服的斑斑点点(其实,大部分是草莓汁),脸色更白了,声音更抖了。“啊呀!超凡,你为什么不小心?家里有汽车,为什么不坐?你瞧!你瞧!我整天担心,你就是要出事!也不打个电话回来……”


    “妈!”殷超凡按捺着自己,打断了母亲,“你别急,一点事都没有,只是摔了一跤,伤了点表皮而已……”


    殷文渊大步地跨了过来,真不巧!父亲也在家,怎么今晚没宴会呢?运气实在太坏了!再一看,糟!岂止父亲在家,三姐雅珮也从楼上冲了下来,而雅珮后面,还跟着个范书婷!顿时间,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记忆,天!一早就和书婷约好晚上要去华国吃饭跳舞,所以才抄近路赶回家。但是,一摔跤之后,他却忘了个干干净净!


    “你先别嚷,景秋,”殷文渊对太太说,“据我看,他不会有什么伤筋断骨的大事,不要太紧张!”他是比较“理智”而“沉着”的。注视着儿子,他问,“照了X光没有?打过破伤风血清吗?”


    哪来那么多花样!殷超凡深吸了口气,摇摇头说:


    “我很好,爸,只伤到表皮,真的!”


    殷文渊望着那绷带,血迹早就透了出来,表皮之伤不会流那么多血,何况那衣服上的斑点也是明证……他心里一动,锐利地看着儿子:“你撞了人是不是?对方受伤了吗?”


    “没有!爸,就是为了闪人才摔跤,没撞人,没闯祸,你放心吧!”


    殷文渊松了口气,从殷超凡的表情他就知道说的是实话。但是,手肘的地方是关节,不管伤得重伤得轻,都要慎重处理。


    “景秋,”他命令似的说,“打电话给章大夫吧,请他过来看一下!”


    “爸!”殷超凡拦在前面,蹙紧了眉头,脸上已明显地挂着不满和不耐。“能不能不要小题大作?已经有医生看过了,消了毒,上了药,包扎得妥妥当当了!我向你们保证,你们的宝贝儿子是好好的,别让章大夫笑我们家大惊小怪好不好?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自己是‘宝贝儿子’,”三姐雅珮嚷着说,“你就让章大夫来,再看一遍,好让爸爸妈妈放心呀!反正,从小,章大夫也知道,你换颗牙都是大事的!”


    “我不看!”殷超凡固执地说,对雅珮瞪了一眼。“你少话中带刺了!爸爸,妈,三姐在嫌你们重男轻女呢!真要请章大夫来,还是给三姐看病吧,三姐也受伤了!”


    “我受了什么伤?”雅珮问。


    “你昨天不是给玫瑰花扎了手指头吗?”


    雅珮噗嘛一笑,走过来给殷超凡解围了。


    “好了,好了,爸爸妈妈,你们别担心,超凡准没事,能说笑话,就没什么大事!男孩子受点小伤没关系,别把他养娇了!”她对殷超凡悄悄地使了个眼色,“有人等了你一个晚上了!”


    殷超凡望过去,范书婷正靠着楼梯扶手站着,穿着件鲜红的衬衫,拦腰打了个结,下面系着一条牛仔布的长裙,浑身带着股洒脱不羁的劲儿。这是为了去华国,她才会穿长裙子,否则准是一条长裤。想起华国,殷超凡心底就涌起了一股歉意。走过去,他看着书婷,书婷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!”他开门见山地道歉,“一摔跤,什么事都忘了!”这是“实话”,颇有“保留”的“实话”。


    “哼!”她轻哼了一声,“看在你的伤口上,咱们记着这笔账,慢慢地算吧!”


    “算到哪一天为止?”雅珮嘴快地问,“要算,现在就算,咱们把客厅让出来,你们去慢慢算账!”


    “少胡闹,三姐!”书婷嚷着,“我要回家去了!我看,超凡也该洗个澡,早一点休息!”


    “言之有理,”雅珮又嘴快地接口,“还是人家书婷来得体贴!”


    范书婷瞪了雅珮一眼,嘴边却依然带着笑意。耸了耸肩,她满不在乎地说:


    “拿我开心吧!没关系,殷家的三小姐迟早要当我们范家的少奶奶,那时候,哦,哼!”她扬着眼睛看天花板,“我这个小姑子总有机会报仇……”


    “啊呀!”雅珮叫了起来,一脸的笑,“书婷,你少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了!有你这样的恶姑子,我看哦,你们范家的大门还是别进的好!”


    “你舍得?”范书婷挑着眉毛问,满脸的调皮相。雅珮看她那副捉弄人的神情,就忍不住赶过去,想拧她一把。书婷早就防备到了,一扭身子,她轻快地闪开了,对殷超凡抛下一句话来:“超凡,明天再来看你!好好养伤,别让伯父伯母着急!”


    “啧啧!”雅珮咂着嘴,“真是面面倶到!”


    书婷笑着再瞪了雅珮一眼,就望向殷超凡,那带笑的眸子里已注满了关切之情,没说什么,她只对他微微一笑,就转身对殷文渊夫妇说:


    “我走了!伯父,伯母,再见!”


    “让老刘送你回去!”殷太太追在后面嚷。


    “用不着,我叫计程车。”书婷喊着,把一个牛仔布缝制的手袋往肩上一抛,就轻快地跑向了客厅门口,到了门口,她又忽然想到什么,站住了,她回头看着殷超凡,说了句,“超凡,我告诉你……”她咽住了,看看满屋子的人,和那满脸促狭样儿的雅珮,就嫣然一笑地说,“算了,再说吧!”她冲出了屋子。


    殷太太和殷文渊相视而笑,交换了一个会心而愉快的注视。然后,殷太太的注意力就又回到殷超凡的伤势上来了。


    “超凡,是哪家医院给你治疗的?”
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个……”殷超凡皱皱眉,“忘了!”


    “忘了?”殷太太又激动起来,“准是一家小医院!是不是?大概就是街边的外科医院吧?那医生姓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姓……姓……”殷超凡望着墙上的巨幅雕饰,心里模糊地想着董芷筠。“好像姓董。”


    “董什么?”殷太太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了。


    “啊呀,妈,你别像审犯人似的审我好不好?如果肯帮帮忙,就让我回房间去,洗个澡,睡一觉!”


    “洗澡?”殷太太又喊,“有伤口怎么能碰水?”


    “妈,”已经举步上楼的殷超凡站住了,又好笑又好气地回过头来,“我二十四岁了,你总不能帮我洗澡吧!”


    殷太太低低地叽咕了一句什么,雅珮就又噗哧一声笑了,一面上楼,一面对殷超凡说:


    “下辈子投胎,别当人家的独生儿子,尤其,不要在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再出世!”


    殷超凡对雅珮作了个鬼脸,走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

    一关上房门,殷超凡就如释重负般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,把自己掷在床上,他仰躺着,熬忍住伤口的一阵痛楚。抬眼望着天花板上那车轮般的吊灯,又望向用黑色三重明镜所贴的墙壁,和那全屋子黑白二色所设计的家具……他就不自禁地联想到董芷筠的小屋,那粉刷斑驳的墙,木桌,木凳,和那已变色的、古老的藤椅……他的思想最后停驻在芷筠倚门而立的那个剪影上。


    好半天,他才不知所以地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,他拿了睡衣和内衣,走进浴室。他们殷家这幢房子,是名建筑师的杰作,所有卧室都附有同色调的浴室。


    很“艰难”地洗了澡,他觉得那伤口不像他想象那样简单了,而且,纱布也湿了。坐在书桌前面,他干脆拆开了纱布,这才想起来,芷筠给他的绷带药棉都在摩托车上的皮袋里。他看了看伤口,伤处渗出血渍来,附近的肌肉已经又红又肿。这就是娇生惯养的成绩!他模糊地诅咒着。他就不相信竹伟受了这么一点伤也会发炎!


    略一思索,他站起身来,悄悄地走出房间,他敲了敲隔壁雅珮的房门,雅珮打开房门,他低声说:


    “拜托你去我车上拿绷带和药来,我的纱布湿了。”


    雅珮笑了笑。


    “看样子,还是应该让妈帮你洗澡的!”


    “别说笑话了,我在屋里等你,你还得帮我包扎一下才行!”


    回到屋里,一会儿,雅珮就拿了绷带和药品进来了,一面走进来,她一面说:


    “看不出来,你那么粗心大意的人,居然还会周到得知道买绷带药棉!”


    “才不是我买的呢……”他猛然缩住了嘴。


    雅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正想说什么,却被他的伤口吓了一跳,把要说的话也吓忘了,她扶过他的手臂来看了看,站起身来说:


    “我得去找妈来!”


    殷超凡一把拉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三姐,你别多事,我这儿有药,只要上了药,睡一觉,明天就没事了。惊动了妈妈爸爸,你知道有我好受的,他们一定把我看成重病的小婴儿,关上我好几个礼拜不许出房门,我可受不了!你做做好事,别去麻烦他们!”


    雅珮注视着他。


    “好吧,我依你。”她说,“但是,明天如果不消肿,你一定要去医院。”


    “好,一定!”


    雅珮坐下来,开始帮他上药,贴纱布,绑绷带……她做得一点也不熟练,一下子打翻了消炎粉,一下子又剪坏了纱布,最后,那绷带也绑了个乱七八糟。殷超凡不自禁地想起芷筠那双忙碌的小手,那低垂的睫毛,那细腻的颈项,以及那轻声的叙述……他有些出神了。


    雅珮总算弄完了,已经忙得满头大汗。她紧盯着殷超凡,在他脸上发现了那抹陌生的、专注的表情。这表情使她怀疑了,困惑了。


    “你有秘密,”她说,“别想瞒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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