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我已经忘了!”小双说,“我只记得我们美好的时刻!”


    “别骗我!”卢友文哑声说,“我不能相信这个!我们在一起,何曾有美好的时刻?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,给了你那么多的折磨……哦,小双!”他大大地喘气,“你还在恨我吗?告诉我!”


    “如果恨你,我就不来了。”


    卢友文的身子战栗了一下,狂喜燃亮了他的脸。


    “小双,你知道吗?人在失去了一样珍宝之后,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!这些年来,我反复思索,有时竟不相信自己会做错了那么多事!”


    他用手指抚摸小双的面颊,“小双,你真有这样的雅量吗?难道你还能原谅我吗?我想过几千几万次,我一定失去你了!我不能要求你做一个神,是不是?我给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个神都不能忍受的,怎能再要求你原谅?你用离婚来惩罚我是对的,失去你我才知道多爱你,这些年来,我只能刻苦自励,所有的思想和意志,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,写一点东西给你看!我写了,你知道吗?这次,我是真的写了,不是只说不做!”


    他住了口,望着她。小双的大眼睛里,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,沿着面颊滚落到衣服上去。卢友文凝视着她,逐渐地,他的眼眶潮湿了,猝然间,他把小双紧拥在胸口,哽塞地说:


    “小双,小双,我那么爱你,为什么总是伤害你?我为什么总把你弄哭?小双!我到今天才承认,我根本不值什么,我的骄傲、自负,都是幼稚!我的张狂、跋扈,只是要掩饰我的无能!我欺侮你,冤枉你,给你加上种种罪名,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发泄者!小双,我对不起你!这些年来,我痛定思痛,只觉得太对不起你!可是……”他忽然推开她,脸色因兴奋而发红了,“为了重新得到你,我写了!我真的写了!再给我三个月时间,我可以把它写完!”他冲到桌子前面,拿起厚厚的一大沓稿纸,放在小双手中,像个要博老师欢心的孩子一般,他说,“你看!我是真的写了!”


    小双低头看着那沓稿纸,她翻开第一页,似乎相当专心地在阅读,只一会儿,她眼里已充满了泪,燃满了光彩,她把那沓稿纸紧紧地、珍贵地压在胸口。她郑重地、坚定地、热烈地望着卢友文:


    “你已经做到了我所要求的,现在,我来接你回家去!”


    卢友文屏息片刻。


    “我有没有听错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没有听错!”小双扬着眉毛,“我早就说过,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,就是我们破镜重圆的一天!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卢友文急促地说,“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,预计再过三个月,我可以完成它,等我完成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!”小双严肃地说,“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,你还是个丈夫,而且,是个父亲!”


    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。


    “你保证我没有听错?”他怀疑地问,“你保证你还要我?”


    小双踮起脚尖,去亲吻他的嘴唇,她的面容好庄重,好高贵,好坦白。


    “来找你以前,我是出自怜悯,看了你的原稿,我是出自尊敬。友文,我诚心诚意,要你回家!因为,我爱你!”


    于是,在外双溪畔,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“家”。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,早上,他们采撷清晨朝露,黄昏,他们收集夕阳落照。小彬彬从早到晚,把无数笑声,银铃般地抖落在整栋房子里。那时期,我经常往他们家跑,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。回台北后,小双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,结论完全一样,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,因而,他似乎已有所知,自己的时间不多了。所以,他拼命在把握每一分钟、每一秒钟。我常想,如果他们当初一结婚时,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,即使到今天,卢友文仍会得病,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蜜。人的一生,能有多少幸福,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?


    卢友文在两个月后,就完成了那本著作,书名叫《平凡的故事》。小双奔波于帮他校对、印刷和出版。那时,卢友文已十分衰弱。一天,我去看他们,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,在水边晒太阳,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。卢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,他一直若有所思地在想着什么。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,他忽然拉住小双的手,微笑地望着她说:“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?我猜,除了朱诗尧,不会有第二个人!他一直心思细密,而用心良苦!”


    小双有点窘迫,这两个月以来,她显然一直收藏着那坠子,没有戴出来,却不料仍然给卢友文发现了。小双想说什么,卢友文却轻叹一声,阻止了她。


    “明天起,你要戴着那坠子,那是你的陪嫁!”他说,侧着头想了想,“小双,记得你骂过我的话吗?你说朱诗尧不是残废,我才是残废!”


    “吵架时说的话,”小双垂着头,低声说,“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在想,”他握紧了小双的手,“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,又纤弱,又细致,但是,你却治好了两个残废!”


    他讲这句话的时候,我正和小彬彬在水边拣鹅卵石玩,听到他这句话,在那一瞬间,我觉得心灵震动,而眼眶发热。我说不出来有多么感动,多么辛酸!也在那一瞬间,我明白了卢友文为何值得小双去热爱,去苦等了!原来在他那多变的个性下,依然藏着一颗聪明而善良的心!


    卢友文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,就因病情恶化而住进了医院。他没有再从医院里出来,但是,在他临终以前,小双赶着把他那本《平凡的故事》出版了。因此,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第一本,也是最后的一本书。


    我不知道那本书写得好不好,也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震动文坛或拿诺贝尔奖,我想,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,是他终于“写”出来了。但是,那本书一开始的第一页,有个序言,这篇序言却曾令我深深感动。


    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,而且,是个不可一世的天才!


    既然我是天才,我就与众不同,在我身边的人,都渺小得如同草芥。我轻视平凡,我愤恨庸俗。但是,我觉得我却痛苦地生活在平凡与庸俗里,于是我想呐喊,我想悲歌。然后,有一天,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自以为是天才,也和我一样痛恨平凡与庸俗!这发现使我大大震惊了,因为,这证明我的“自认天才”与“自命不凡”却正是我“平凡”与“庸俗”之处!换言之,我所痛恨与轻视的人,却正是我自己!因此,我知道,我不再是个天才!我只是个平凡的人!我的呐喊,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的呐喊!我的悲歌,也只是一个庸俗者的悲歌。


    于是,我写下一个平凡的故事,献给那深深爱我,而为我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妻子——小双。如果这世界上真有“不凡”,我认为,只有她还配得上这两个字!


    这一页,也就是当时小双在苓雅区的小楼上,所读到的句子。


    尾声


    小双的故事,写到这儿,应该可以结束了。但是,有许多事,却仍然值得一提。卢友文去世以后,葬在北投附近的山上。小双仍然带着小彬彬,住在外双溪那栋别墅里。她的琴声和彬彬的呢喃笑语,经常流泻在那山谷中,和着潺潺的溪水,和山间的松籁,共奏着一支美丽的歌。


    我想,在那栋别墅中,小双真正享受过“爱情”,真正享受过“婚姻”,真正欣赏过她所爱的男人!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,对小双来说,这两个多月却是“永恒”!因此,没多久,她和房东商量,开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,买下那栋别墅,大有“终老是乡”的打算。


    我们全家仍然都关心着小双,热爱着小双,我们年轻的一群,像李谦、诗晴、我、雨农,当然还有诗尧!我们都依然是小双家中的“座上客”。有时,我们会做彻夜的倾谈,谈晚了,就在她家沙发上、地板上,横七竖八地睡着了。小双,已从一个无邪的少女,变成了一位解人的少妇。她优雅、温柔、细致、清灵……坐在钢琴前面,她常常让一连串动人的音符,跳跃在那温柔如梦的夜色里。


    卢友文那本《平凡的故事》,并不十分畅销,但却很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和震动。可惜卢友文墓草已青,尸骨已寒,他是无法目睹这番成就了!我常想,当初假若没有小双毅然提出“离婚”的一举,焉能刺激得卢友文真正写出一篇杰作!可见卢友文毕竟还是有才华的。小双,她常常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,膝上放着那本《平凡的故事》,一坐数小时之久。我猜,那本书里的字字句句,她早已能倒背如流,她却依然喜欢捧书独坐。每当她坐在那儿的时候,溪水在她脚底潺潺流过,她长发垂肩,一脸的宁静与飘逸,水中,反映出她的影子,在水里飘荡、摇曳……我就会忍不住想起《在水一方》那支歌。在水一方!在水一方!我们的小双,果然像我所预料的,总是“在水一方”!


    奶奶常去看小双,她仍然疼小双,几乎超过了疼我和诗晴,私下里,她还是爱讲那句话:


    “小双,她该是咱们朱家的人呢!”


    小双,她真能成为我们朱家的人吗?我们谁也不知道。但是,我那傻哥哥,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,也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!当卢友文刚去世那段日子,诗尧从不和小双谈感情问题,他只是悄悄地照顾她,帮她谈生意,帮她弄唱片,帮她解决许多经济上的问题。他常去看她,坐在那客厅里,衔着一支烟,默然相对,而不发一语。有时,我会忽发奇想,怀疑人类“因果”的传说,是不是全然无稽?我猜,前辈子,小双是欠了卢友文的债,而诗尧,却欠了小双的债!


    转眼间,又是一年。这天午后,我、雨农,和诗尧结伴访小双。小双正和彬彬坐在溪边,彬彬看到我们,就飞奔而来,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抛呀抛的。小双站起身子,我望着她,她长发飘然,亭亭玉立。水中,她的影子也如真如幻地在浮漾着。我忍不住叹口气,就轻轻地哼了两句:


    绿草苍苍,白雾茫茫,


    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。


    我愿逆流而上,依偎在她身旁,


    无奈前有险滩,道路又远又长……


    诗尧看了我一眼,这支歌显然使他震动了。他忽然抛下我们,就对小双奔去。我愕然地站着,拉着彬彬的手,望着他们两个。诗尧跑到小双的面前,站定了,他深深地望着她,问:


    “小双,咱们两个,是不是真预备这样耗下去了?”


    小双低下了头,睫毛垂着,默然不语。


    “很好,小双!”诗尧说,紧盯着她,“这些年来,你对于我,始终是水里的一个影子!既然你永远这样如真如幻地在水一方,那么,我也可以永远逆流顺流地追寻着你!你瞧,小双,河对面在盖新房子!”小双很快地对河对岸看了一眼。


    “盖新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?”她低哼着说。


    “我要去买一栋!”诗尧肯定地、坚决地、不疾不徐地、从容不迫地说,“我要住在里面,隔着这条河,永远看着你,不论清晨还是黄昏,月夜还是雨夜,我要永远看着你,一直等你肯在这条河上架起桥来的那一天!”


    小双抬起睫毛,楚楚动人地瞅着他,半晌,才说一句:


    “你何苦呢?”


    “谁说我苦?”诗尧扬着眉毛,“大仲马老早就说过,人生就是不断的等待和期望。既然有所等待和期望,我又有什么苦?”


    小双怔怔地望着他,不再说话了。


    水中,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一起浮漾着。


    太阳在水面反射出点点粼光,我一抬头,正好看到小双脖子上的坠子。迎着阳光,那坠子晶莹剔透,像个发光体!朱家祖传之物,应该属于朱家,不是吗?


    我忽然充满了信心,忽然充满了酸楚与柔情。挽紧了雨农,我们牵着小彬彬,走向了耀眼的阳光里。


    ——全书完——


    一九七五年


    [1]朒:月初时的月亮。脁:月尾时的月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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