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那么,我真猜不出了。”


    诗亮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,眼神十分怪异。半晌,他才慢吞吞地从夹克口袋里,非常慎重、非常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红绒的首饰盒来。托着那首饰盒,他一直送到小双面前。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,我心想,诗尧又疯了!好端端的,他就要找钉子碰!明知小双那份执拗的脾气,现在怎是“求婚”的时机?果然,小双的面色倏然变色,她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刺了一下似的,迅速地挣脱了诗尧的掌握,她一下子向后面退了三步,急速地摇着头,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不!不!不!我不收!我不收!”


    诗尧定定地站在那儿,雨水沿着他的头发,滴落到面颊上,他固执地、沉着地、一字一字地说:


    “不收,没关系,打开看看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“不好!不好!”小双更固执,“你拿回去,我看也不要看!”诗尧的脸色发白了,眼光暗淡了。


    “仅仅为了让我有一点点安慰,”他轻声地,几乎是祈求地说,“我冒着雨去取货,奔波了不知道多久,你甚至不愿意看一看?”


    小双有些动容了,她凝视他,终于,在他那恳切的注视下软化了。她低声说:


    “我只看一看,但是不能收。”


    “看完再作决定,好吗?”


    小双接过了那首饰盒,慢慢地打开来。诗尧一脸的紧张,专注地盯着她。我心想,诗尧这些年来,也赚了不少钱,说不定一股脑儿去买了颗大大的心形钻戒了!我正想着,却听到小双一声激动的大叫:“我不相信!我不相信!诗尧!我不相信!”然后,她喘着气,泪水满盈在她的眼眶里,她又是笑,又是泪地转向了我,“诗卉!你来看!诗卉!我不相信!我不相信!你看!你看!是坠子!奶奶给我的坠子!诗尧,这不可能,这完全不可能……”她急促地乱嚷乱叫,激动和意外使她的脸发红而语无伦次。


    我冲了过去,心里还在想,诗尧这一招真是出人意外,他准是照样模仿着镌了一个假的!但是,一看那坠子,我也惊愕得目瞪口呆!那是奶奶的坠子!真真实实的坠子!碧绿晶莹,上面镌着双鱼戏水!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:


    “哥哥!你怎么弄回来的?”


    诗尧不看我,他的眼光仍然专注地盯着小双,说:


    “我整整用了四年的时间,来追寻这个坠子!最初,找到和卢友文赌钱的那个工人,他已经把坠子卖入银楼;我找到银楼,坠子已被一位太太买走;我找到那位太太,她说她把坠子让给了一位电影明星,而那明星已去香港拍片了!我辗转又辗转地托人去香港找那明星,那明星却拒绝出让这坠子。于是,迫不得已,我写了封长信给那电影明星,告诉她这坠子的重要性……然后,终于,今天晚上,她托人带回来这个坠子……”他眼里燃着热烈的光彩,“所以,小双,如今是物归原主了!”


    我抓起了那坠子,上面的金链子还是当初的!我迫不及待地把坠子挂到小双脖子上,兴高采烈地大嚷:


    “噢!小双!太好了!小双!太妙了!咱们朱家的祖传至宝,你让它依然属于朱家吧!”


    我兴奋之余,这句话未免说得太明显了。小双那喜悦的脸孔骤然变了变,握住坠子,她想取下来,说:


    “诗卉,我看还是你拿去戴吧,放在我这儿,搞不好又弄丢了。”我一把按住她的手,叫着说:


    “奶奶给你的东西,你敢取下来!”


    诗尧往前跨了一步。


    “小双!”他声音里充满了激情,“总记得你在医院里哭着要坠子的情形!你如果不肯收啊,还给我,我砸了它……”


    小双松了手,她让那坠子垂在胸前,慌忙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收!我收!诗尧,别生气!我收!我再不知好歹,也该了解你四年来找寻它的一片苦心,我……我只恨我杜小双,无以为报,我……”她忽然把头埋进了我胸前,哽塞地嚷,“诗卉,诗卉,我欠你们朱家太多太多了!我,我怎么办呢?”


    我让开了身子,把她轻轻地推到诗尧面前,诗尧立即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腕。他的眼光热烈地盯着她的。小双被动地站在那儿,被动地仰着头,被动地迎视着他,眼里泪光莹然,脸上是一片可怜兮兮的婉转柔情。我心中忽然被狂欢所充满了,暗中握紧雨农的手,我想,或者不用等二十年了,或者“奇迹”已经出现了,或者……或者……或者……但是,在许许多多的“或者”中,我却绝未料到一个“或者”!它击碎了我们所有的宁静,带来了惊人的霹雳!


    首先,是门铃声忽然又狂骤地响了起来,惊动了小双和诗尧,真杀风景!我心里还在暗暗咒骂,雨农再度跑去开了门,瞬时间,又一个浑身滴着水的人直冲了进来,我定睛一看,是李谦!我正惊愕着,李谦已急匆匆地、脸色阴晴不定地喊:


    “小双!我给你带来了卢友文的消息!”


    一刹那间,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,我们全体都呆了。诗尧的机会又飞了!小双的脸上迅速地绽放了光彩,她冲到了李谦面前,仰着脸,她紧张、期待而迫切地喊:


    “告诉我!他在哪儿?”


    “在高雄!”李谦说,声音沉重,面容灰白,眼神严肃,“我去拍摄大钢厂的纪录片,在高雄碰到了他!”


    小双研究着李谦的脸色,她的嘴唇变白了。


    “他又失败了,是吗?”她轻声说,嘴唇颤抖,“他依然写不出东西来,是吗?还是……”她仔细地凝视李谦,“他骂我了?他爱上了别人?他……”


    李谦摇头。


    “小双,”李谦的声音低哑,“他快死了。”


    小双后退了一步,身子晃了晃,我跑过去,一把扶住了她,小双靠在墙上,她抬着头,仍然死盯着李谦。雨农焦灼地对李谦喊:
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你别吓小双,好好的人,怎么会快死了?你说说清楚,是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“是真的,”李谦说,脸上一丝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没有,“我在民众医院碰到他,我是害了流行性感冒,去民众医院看病,他正好从里面冲出来,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。医生追在后面,叫他住院,他不肯,我一看是他,就跑过去抓住他。他匆匆忙忙,只对我说了两句话,他说:‘李谦,告诉小双,我的作品快完稿了!’说完就跑走了。我觉得不大对劲,就去看他的医生,那医生听说我是卢友文的朋友,像抓住救星似的,他说,卢友文的病历卡上无亲无故无家属,他不知道如何是好,又不敢告诉卢友文本人,因为——他害了肝癌。医生说,这病在他身体里,起码已经潜伏了五六年。现在,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!”李谦停了停,我们全怔在那儿,我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万马奔腾,心中慌慌乱乱,根本不太能接受这件事实。小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,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李谦,她的脸白得像大理石,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。半晌,她才开了口,她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深谷,低沉而沙哑。
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他的地址?”


    “我从病历卡上抄下来了。”李谦慌忙说,“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动,就直接回到台北来找你们!”


    小双用手握住我,她的手指冷得像冰。她在我耳边,挣扎地、无力地低语:


    “诗卉,我快晕倒了。”


    我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沙发上去,她靠在那儿,长发半遮着脸庞,显得又苍白、又衰弱、又奄奄一息。诗尧很快地冲到电话机旁边,翻着电话号码簿,在我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以前,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:


    “我要两张飞机票,明天早上飞高雄的!”


    “不!”小双忽然坐正了身子,把长发掠向脑后,她努力地振作了自己,深吸口气,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,坚决地说,“我不能等到明天!我坐今晚的夜车去高雄!”


    “今晚!”雨农说,“现在已经九点半了!”


    “十点半还有一班车!”李谦说。


    小双从沙发上直跳起来,由于跳得太猛,她还没有从晕眩中恢复,这一跳,就差点栽倒下去。诗尧一把搀住了她,心痛地蹙紧眉头。小双挣扎着站稳了,甩甩头,她显出一份少有的勇敢与坚定,她说:


    “诗尧,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?”


    “你说!”


    “记得上次我们到外双溪为《在水一方》录影,我曾经说那儿新盖的几栋别墅很漂亮,请你立刻帮我去租一栋,不管价钱要多高。如果我的钱不够,你帮我去借,我将来作曲来还!”


    “我立刻去进行!”


    “不是进行!”小双几乎是命令地说,“我要在三天以内,和卢友文搬进去住!所以,三天之内,我要它一切就绪!李谦,我能拜托你帮诗尧布置吗?友文这一生,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,他一直说他不舒服,是我忽略了,我以为他在找借口,没料到……”她喉咙哽塞,“现在……我要——给他最丰富的三个月!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,你们了解我,请你们帮助我!”


    “三天之内!”李谦坚定地说,“你放心!小双!包在我和诗尧身上!”他取出一张纸条,交给小双,“这儿是卢友文的地址,你记住,他自己并不知道病得那么重!”


    小双点点头,转向我:


    “诗卉,你陪我去高雄!”她望着雨农,“雨农,我必须借诗卉,我怕自己太脆弱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用解释!”雨农很快地说,“我会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儿去。诗卉,你好好照顾小双!”


    一切好混乱,一切好突然,一切好悲凉,一切好意外,一切好古怪,一切好不真实……总之,一小时后,我和小双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中了。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绪是怎样的,我却完全昏乱得乱了章法,我只是呆呆地坐在车子里,呆呆地望着身边的小双。奇怪!小双怎能如此平静?她坐在那儿,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像!眼睛直勾勾的,脸上一无表情。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,小双的眼皮连眨也不眨,我忽然恐惧起来,伸手摸摸她的手背,我惊慌地叫:


    “小双!你没有怎么样吧?”


    “我很好。”小双幽幽地说,“我在想,我命中注定孤独,六年前,爸爸死于癌症,六年后,友文又得癌症!我常告诉自己要坚强,却真不知如何去和命运作战!”


    她的声音平平板板,一无感情,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来我家的情形,她也是那样麻麻木木的,后来却在床上失声痛哭。我望着她,知道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,她的心却在滴着血。小双,小双,为何命运总在戏弄你?我伸过手去,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。也在那一刹那间,我才了解小双用情之专之深之切!


    我们在清晨到达了高雄,天才蒙蒙亮,台北虽然下雨,高雄却显然是晴朗的好天气。下了火车,小双拿出地址,叫了一辆计程车,我们直驶向卢友文住的地方。


    车子停在苓雅区的一个小巷子里,我们下了车,小双核对着门牌,终于,我们找到了。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造房子,破旧不堪,楼下还开着脚踏车修理店,显然,卢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别人的屋子。小双在门口伫立了几秒钟,低下头,她看到胸前的坠子,在这种情绪下,她依然细心地把坠子放进了衣领里,以免卢友文见到。然后,伸手扶着我的肩膀,她把头在我肩上靠了一会儿,半晌,她毅然地一仰头,脸上已带着笑意,她对我说:


    “笑笑吧!诗卉!”


    我真希望我笑得出来,但是我实在笑不出来。小双伸手按了门铃,一会儿,一个睡眼模糊的小学徒开了门:


    “找谁?”


    “卢友文先生!”


    “楼上!”


    我们沿着一个窄窄的小楼梯,上了楼。这才发现楼上用木板隔了好几间,卢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间,正靠着厕所,走过去,扑面就是一阵浓烈的臭味,使人恶心欲吐。我心想,住在这样的地方,难怪要生病!到了门口,小双又深吸了口气,才伸手敲门。


    “谁?”门内传来卢友文的声音。


    小双靠在门框上,闭了闭眼睛,无法回答。


    “哗啦”一声,门开了,卢友文披着一件破棉祆,站在门口。一头乱蓬蓬的头发,满脸的胡子,深陷的眼眶,尖削的下巴,我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来。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,仍然闪烁着一如当年的光芒。看到我们,他呆住了,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,他伸手揉了揉眼睛,对小双“努力”地“看”过去,讷讷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好奇怪,难道是小双?”


    小双拉着我走进屋内,关上了房门。她对卢友文凝视着,苦苦地凝视着,嘴角逐渐浮起一个勉强的微笑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是我,”她轻柔地说,眼底充满了痛楚与怜惜,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,“不欢迎吗?”


    卢友文的眼睛张大了,惊愕、困惑和迷茫都明写在他的脸上。但是,一瞬间,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,他张开了手臂,大声说:“如果是真的,证实它!小双!因为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来了!”小双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,用手攀着他的脖子,她主动地送上了她的嘴唇。立刻,他们紧紧缠在一块儿,热烈地、激动地拥吻着。那份激烈,是我一生也没见过的。小双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热力,和全心的感情,都借这一吻来发泄净尽,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吻中注进卢友文的身体里。卢友文更是狂热而缠绵,他不住地吻她,不停地吻她,用手牢牢地箍紧了她,好像只要他一松手,她就会飞掉似的。


    终于,卢友文抬起头来了,他眼里蕴满了泪光,他捧着小双的脸庞,不信任地看着她,看了又看,看了又看,不知道看了多久,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,这是小双了!他的眼光渴求地在她脸上逡巡,好一会儿,才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你来了,是表示原谅我了吗?还是同情我?是李谦告诉你的,是吗?他说我病了,是吗?其实我很好,我只是过度疲劳,我很好……哦,小双!”他叫,“如果我生病能使你来看我,我宁愿生病!”


    小双的牙齿咬紧了嘴唇,她几乎要崩溃了,但她始终勇敢地直视着他,好半天,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,激动地、幽怨地、低哑地说:“友文,你好狠心,离开这么多年,你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,你好狠的心!”


    卢友文惶恐而慌乱。


    “在我没有拿出成绩来以前,我还能给你消息吗?离婚那天,你是那么坚决,那么锐利,那么盛气凌人,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绩,我怎能面对你?小双,你记得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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