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江苇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你不但厉害,而且聪明。”他说。
她翻转身子,用手揽住了他的颈项,她开始温柔的、甜蜜的、细腻的吻他。一吻之后,她轻轻的扬起睫毛,那两颗乌黑的眼珠,盈盈然,蒙蒙然的直射着他,她好温柔好温柔的低问:“现在,你要陪我去吗?”
他叹息,再吻她,一面伸手去拿椅背上的夹克。
“你不止聪明,而且灵巧,不止灵巧,而且——让人无法抗拒。是的,我陪你去!”
走出了江苇的小屋,外面是冬夜的冷雨。这是个细雨蒙蒙的天气。夜,阴冷而潮湿,雨丝像细粉般洒了下来,飘坠在他们的头发上、面颊上、和衣襟上。江苇揽紧了她,走出小巷,他问你怎么知道今晚秦雨秋在家?又怎么知道你爸爸不会在她那儿?”
“今晚是杜伯伯过生日,爸爸妈妈都去了,根据每年的经验,不到深夜不会散会,何况,我已经告诉妈妈,要她绊住爸爸。至于秦雨秋,”她仰头看看那黑沉沉的天空,和无边的细雨,“只有傻瓜才会一个人冒着风雨,在这么冷的天气往外跑。”
“晓妍呢?”他问:“你总不能当着晓妍谈。”
“晓妍现在在我家。”珮柔笑容可掬:“和哥哥在一起,我想——不到十二点,她不会回去的!”
“哦!”江苇盯着她:“你——不止让人无法抗拒,而且让人不可捉摸。你——早已计划好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我想——”他闷闷的说:“我未来的生活可以预卜了,我将娶一个世界上最难缠的妻子。”
“你怕我吗?”
“怕?”他握住她凉凉的小手,她手心中有一条疤痕,他抚摸那疤痕:“不是怕,而是爱。”
他们来到了雨秋的家,果然,来开门的是雨秋本人。一屋子的寂静,一屋子冬天的气息,有木炭的香味,雨秋在客厅中生了一盆炉火。看到珮柔和江苇,她显得好意外,接着,她就露出了一脸由衷的喜悦及欢迎。
“你们知道,人生的至乐是什么?”她笑着说:“在冬天的晚上,冷雨敲窗之际,你品茗着自己的寂寞,这时,忽然来两个不速之客,和你共享一份围炉的情趣。”
她那份喜悦,她那份坦白,以及她那份毫不掩饰的快乐,使江苇立刻有了种犯罪的感觉,他悄悄的看了一眼珮柔,珮柔似乎也有点微微的不安。但是,雨秋已热烈的把他们迎了进去。她拖了几张矮発,放在火炉的前面,笑着说:“把你们的湿外套脱掉,在炉子前面坐着,我去给你们倒两杯热茶。”
“秦阿姨,”珮柔慌忙说,“我自己来,你别把我当客人!”她跟着雨秋跑到厨房去。
雨秋摸摸她的手,笑着:“瞧,手冻得冰冰冷!”她扬声喊:“江苇,你不大会照顾珮柔啊!你怎么允许她的手这样冷!”
江苇站在客厅里,尴尬的傻笑着,他注意到客厅中有一架崭新的电子琴。
“秦阿姨,你弹琴吗?”他问。
“那架电子琴吗?”雨秋端着茶走了过来,把茶放在小几上,她又去端了一盘瓜子和巧克力糖来。“那是为晓妍买的,我自己呀,钢琴还会一点,电子琴可毫无办法。最近,晓妍和她父母有讲和的趋势,这电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。”她在炉边一坐,望着他们:“为什么不坐?”
江苇和珮柔脱掉外套,在炉边坐下。珮柔下意识的伸手烤烤火,又抬头看看墙上的画——莫道不消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,她看呆了。江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也默默的出起神来。
雨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。她看看江苇,又看看珮柔,耸了耸肩说:“你们两个没吵架吧?”
“吵架?”珮柔一惊,掉转头来。“没有呀。”
“不能完全说没有,”江苇说,燃起了一支烟,“我们刚刚还在辩论‘理之所必无,情之所必有’两句话呢!”
“是吗?”雨秋问:“我没听过这两句话。”
“出自《牡丹亭》的题词里,”江苇望着雨秋,“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。我们在讨论,人类的感情,通常都是理之所必无,情之所必有的。三百年前的人知道这个道理,今天的人,却未见得知道这个道理!”
“江苇!”珮柔轻轻的叫,带着抗议的味道。
雨秋深深的看了他们一会儿,这次,她确定他们是有所为而来了。她啜了一口茶,拿起火钳来,把炉火拨大了,她沉思的看着那往上升的火苗,淡淡的问:“你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?”
“我没有。”江苇很快的说,身子往后靠,他开始一个劲儿的猛抽着香烟。
“那么,是珮柔有话要对我说了?”雨秋问,扫了珮柔一眼。
珮柔微微一震,端着茶杯的手颤动了一下。在雨秋那对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,她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。忽然间,她变得怯场了,来时的勇气,已在这炉火,这冬夜的气氛,这房间的温暖中融解了。她注视着手中的茶杯,那茶正冒着氤氲的热气,她轻咳了一声,嗫嚅的说我……也没什么,只是……想见见您。”
“哦!”雨秋沉吟的,她抬起眼睛来,直视着珮柔,她的脸色温和而亲切。“珮柔,你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讲,”她坦率的,“关于什么?你爸爸?”
珮柔又一震,她抬起睫毛来了。
“没有秘密可以瞒过你,是不是?秦阿姨?”她问。
雨秋勉强的微笑了一下。
“你脸上根本没有秘密,”她说,“你是带着满怀心事而来的。是什么?珮柔?”
珮柔迎着她的目光,她们彼此深深注视着。
“秦阿姨,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奇怪的女人,你洒脱,你自信,你独立,你勇敢,你敢爱敢恨,敢做敢当,你什么都不怕,什么都不在乎,像一只好大的鸟,海阔天空,任你遨游。你的世界,像是大得无边无际的。”
雨秋倾听着,她微笑了。
“是吗?”她问: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!当你们来以前,我正在想,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炉火。”
珮柔摇摇头。
“你的炉火里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。”
雨秋深思的望着她。
“很好,珮柔,你比我想象中更会说话。最起码,你这篇开场白,很让我动心,下面呢?你的主题是什么?”
“秦阿姨,我好羡慕你有这么大的世界,这么大的胸襟。但是,有的女人,一生就局促在柴米油盐里,整个世界脱离不开丈夫和儿女,她单纯得近乎幼稚,却像个爬藤植物般环绕着丈夫生存。秦阿姨,你看过这种女人吗?”
雨秋垂下了眼睛,她注视着炉火,用火银拨弄着那些燃烧的炭,她弄得炉火爆出一串火花。她静静的说:“为什么找我谈?珮柔?为什么不直接找你父亲?你要知道,在感情生活里,女人往往是处于被动,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亲来往,你应该说服你父亲,让他远远的离开我。”
珮柔默然片刻。
“如果我能说动爸爸,我就不会来找你,是吗?”
雨秋抬起眼睛,她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,她紧紧的盯着珮柔,笑容与温柔都从她的唇边隐没了。
“珮柔,你知道你对我提出的是一个很荒谬的要求吗?你知道你在强人所难吗?”
“我知道。”珮柔很快的说:“不但荒谬,而且大胆,不但大胆,而且不合情理。我——”她低声说:“不勉强你,不要求你,只告诉你一个事实,妈妈如果失去了爸爸,她会死掉,她会自杀,因为她是一棵寄生草。而你,秦阿姨,你有那么广阔的天地,你不会那样在乎爸爸的,是不是?”
雨秋瞪着珮柔。
“或者,”她轻声的说,“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计得太渺小了。”
珮柔惊跳了一下。
“是吗?秦阿姨?”她问。
“不过,你放心,”雨秋很快的思了一下头,“我既不会死掉,也不会自杀,我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!一个像我这样在风浪中打过滚的女人,要死掉可不容易!”她把火钳重重的插入炭灰里。“但是,珮柔,当我从这个战场里撤退的时候,你的父亲会怎样?”
“爸爸吗?”珮柔咬咬嘴唇:“我想,他是个大男人,应该也不会死掉,也不会自杀吧!”
“很好,很好。”雨秋站起身来,绕着屋子走了一圈,又绕着屋子再走了一圈:“你已经都想得很周到了,难为你这么小小年纪,能有这样周密的思想,你父亲应该以你为荣。”她停在江苇面前。“江苇,你也该觉得骄傲,你的未婚妻是个天才!”
江苇注视着雨秋,他的眼光是深刻的,半晌,他骤然激动的开了口:“秦阿姨,”他说,“你不要听珮柔的,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,如果贺伯母因为贺伯伯变心而自杀,那也不是你的过失,你并没有要贺伯母自杀!花朵之吸引蝴蝶,是蝴蝶要飞过去,又不是花要蝴蝶过去的!这件事里面,你根本负不起一点责任……”
“江苇!”珮柔喊,脸色变白了:“你是什么意思?你安心要让我下不了台?”
“你本不该叫我来的!”江苇恼怒的说:“我早说过,我无法帮你说话!因为我们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!”
“江苇,”珮柔瞪大眼睛,“你能不能不说话?”
“对不起,”江苇也瞪大眼睛。“我不是哑巴!”
雨秋把长发往脑后一掠,仰了仰头,她拦在珮柔和江苇的中间。她的眼光深邃而怪异,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。
“好了!你们两个!”她说:“如果你们要吵架,请不要在我家里吵,如果你们的意见不统一,也不要在我面前来讨论!尤其,我不想成为你们争论的核心!”
“秦阿姨!”珮柔跳了起来,又气又急,眼泪就涌了上来,在眼眶里打转。“我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了,江苇把我的情绪完全搅乱了。我来这儿,只有一个目的……”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,她抽噎了起来。“我只求你,求你,求你!求你可怜我妈妈,她懦弱而无知,她……她……她不像你,秦阿姨……”
雨秋望着珮柔。
“你的来意,我已经完全了解,珮柔。怕只怕——会变成‘抽刀断水水更流’!”她用手揉了揉额角,“不要再说了,我忽然觉得很累,你们愿不愿意离开了?”
“秦阿姨!”珮柔急促的喊了一声。
雨秋走到那架电子琴前面,打开琴盖,她坐了下来,用弹钢琴的手法随便的弹弄着音键,背对着珮柔和江苇,她头也不回的说:“珮柔,你和江苇以后一定要统一你们的看法和思想,现在,你们还年轻,你们可以并肩前进。有一天,你们的年纪都大了,那时候,希望你们还是携着手,肩并着肩,不要让中间有丝毫的空隙,否则,那空隙就会变成一条无法弥补的壕沟。”
“秦阿姨!”珮柔再叫,声音是哀婉的。
“我练过一段时间的钢琴,”雨秋自顾自的说,“可惜都荒废了,晓妍的琴弹得很好,希望不会荒废。”她弹出一串优美的音符:“听过这支歌吗?我很喜欢的一支曲子。”她弹着。再说了一句:“你们走的时候,帮我把房门关好。”然后,她随意的抚弄着琴键,眼光迷迷蒙蒙的,她脑中随着音符,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:
“有谁能够知道?
为何相逢不早?
人生际遇难知,
有梦也应草草!
说什么愿为连理枝,
谈什么愿成比翼鸟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