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?慕槐?”


    “从早上九点钟起,我就在这附近打着圈圈,走来走去,已经走了好几小时了!我想,我这一生走的路,加起来还没有我这一个上午多!”他盯着她,深吸了口气,“羽裳!你真美。”


    她勉强地笑笑,眼眶湿湿的。


    “我们去什么地方?”她问。


    他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。


    “我们到火车站,坐火车去!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坐火车?”她望着他,微笑地说,“你不是想带我私奔吧?”


    他看看她,眼光深沉。


    “如果我带你私奔,你肯跟我去吗?”


    她迎视着他的目光。


    “我去。”她低声说。


    “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,造一间小小的茅屋,过最原始的生活,和都市繁华完全告别,要吃最大的苦,事必躬亲,胼手胝足,你去吗?”


    我去。


    他握紧她的手,握得她发痛。计程车来了,他们上了车,向火车站驶去,一路上他都很沉默,她也不语。只是静静地倚偎着他,让他的手握着自己,就这样,她愿和他飞驰一辈子。


    到了火车站,他去买了两张到大里的车票。


    “大里?”她问,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


    “那是个小小的渔村,除了海浪,岩石,和渔民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”


    “你已决定改行做渔民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你能做渔娘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可以。”她侧着头想了想,“你去打鱼的时候,我在家里织网。黄昏的时候,我可以站在海边等你。”


    “不,你是只海鸱,不是吗?”他一本正经地说,“当我出海的时候,你跟着我去,你停在桅杆或者缆绳上,等我一吹口哨,你就飞进我的怀里。”


    “很好,”她也一本正经地说,“你只要常常喂我吃点小鱼就行了。”


    他揽紧了她,两人相对注视,都微笑着,眼眶也都跟着红了。


    火车来了,他们上了车。没有多久,他们到达那小小的渔村了。


    这儿是个典型的、简单的渔村,整个村庄只有一条街道,两边是原始的石造房屋,和矮矮的石造围墙,在那围墙上,挂满了经年累月使用过的渔网,几个年老的渔妇,坐在围墙边补缀着那些网,在她们的身边,还有一篮一篮的鱼干,在那儿吹着风。


    今天没有下雨,但是,天气是阴沉的。雨,似乎随时都可以来到。俞慕槐穿着一件蓝灰色的风衣,站在海风中,有股特别飘逸的味道。羽裳悄悄地打量他,从没有一个时候,觉得他与她是如此地亲密,如此地相近,如此地相依。他挽着她,把她的手握着,一起插在他的口袋里,海边的风,冷而料哨。


    他们的目标并不在渔村,离开了渔村,他们走向那岩石耸立的海滩。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岩石,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,海浪浸蚀,变得如此怪异,又如此壮丽、嵯蛾。他们在岩石中走着,并肩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海,听着那喧嚣的潮声。她觉得如此地喜悦,如此地心境清明,她竟想流泪了。


    他找到了一个岩石的凹处,像个小小的天然洞穴,既可避风,又可望海,他拉着她坐了下来,凝视岩那海浪的奔腾澎湃,倾听着那海风的穿梭呼晡。一时间,两人都默然不语。半晌,她才低问:


    “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?”


    他转过头注视她。


    “海鸥该喜爱这个地方。”


    她不说话。这男人了解她内心的每根纤维!


    风在吹,海在嘯,海浪拍击着岩石,发出巨大的声响。偌大的海滩,再也没有一个人。他们像离开了整个人的世界,而置身在一个世外的小角落里。他握住了她的双手,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,他们对望着,长长久久地对望着。一任风在吹,一任海在啸,他们只是彼此凝视着。然后,一抹痛楚飞上了他的眉梢,飞进了他的眼底,他捏紧了她的手,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,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沉痛而喑哑地迸了出来:


    “羽裳,你这该死的、该死的东西!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都置身在这样的痛苦与煎熬里呵!”


    泪迅速地冲进了她的眼眶,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

    “我以为……”她呜咽着说,“你根本不爱我!”


    “你真这样‘以为’?”他狠狠地责备着,眼睛涨红了。“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?连慕枫都知道我为你发疯发狂,你自己还不知道?!”


    “你从没有对我说过,”她含泪摇头,“你骄傲得像那块岩石一样,你从没说你爱我,我期待过,我等待过,为了等你一个电话,我曾经终宵不寐,但是,你每次见了我就骂我,讽刺我。那个深夜的散步,你记得吗?只要你说你爱我,我可以为你死,但是,你却告诉我不要认真,告诉我你只是和我玩玩……”


    “那是气话!你应该知道那是气话!”他叫,“我只是要报复你!你为什么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玩弄我?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渡轮上的女孩?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叶馨?为什么你一再捉弄我?为什么?”


    她弓起了膝,把头埋在膝上,半晌,她抬起头来,泪痕满面。


    “在渡轮上第一次相逢,我不知道你是谁,”她轻声说,“那晚我完全是顽皮,你査过我的历史,当然知道我一向就顽皮,就爱捉弄人。没料到你整晚都相信我的胡说八道,后来,我没办法了,只好溜之大吉。在新加坡二次相逢,我告诉过你,那又是意外。整整一星期,你信任我,帮助我,你憨厚,你热情,你体恤……”她闭闭眼睛,泪珠滚落,“那时,我就爱上了你。我不是一再告诉你,我会来台湾的吗?但是,返台后,我失去了再见你的勇气,我怎能告诉你,我在新加坡和香港都欺骗了你?我没勇气,我实在没勇气,于是,我只好冒第三次的险,这一次,我是以真面目出现在你面前的,真正的我,杨羽裳。”


    “我曾试探过你,你为什么不坦白说出来?”


    她悲切地望着他。


    “我怕一告诉你,我们之间就完了!我不敢呀!慕槐!如果我不是那么珍惜这份感情的话,我早就说了!谁知越是珍惜,越是保不住呀!”


    他叹口气,咬牙切齿。


    “慕枫说得对,我是个傻瓜!”他的眼眶湿了,紧握住她的手臂,“那么,那个早晨你为什么要和欧世澈作出那副亲热样子来?你知道那早我去你家做什么的吗?我是去告诉你我的感情!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爱意,我是去请求你的原谅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是吗?”她含泪问,“你真的是吗?但你什么话都没说,劈头就说你抱歉‘打扰’了我们,又说你是来看我父母的,不是来看我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因为那个欧世澈呀!”他喊,“你穿着睡衣和他从卧室里跑出来,我嫉妒得都要发疯了,你知道吗?你知道吗?”


    “可是我和欧世澈什么关系都没有呀!”她说,“他在卧室门口叫我,我就走出来看看,我在家常常穿着睡衣走动的呀!”


    他瞪视着她:“那么,你为什么告诉我欧世澈是你的未婚夫?”


    “你可以报复我,我就不能报复你吗?”


    “这么说,我们是掉进了自己的陷讲,白白埋葬了我们的幸福了?”他说。忍不住又咬牙切齿起来。“你太狠,羽裳,你该给我一点时间,你不该负气嫁给欧世澈!”


    “我给过你机会的,”她低声说,“那天夜里,我一连打过三次电话给你,记得吗?我要告诉你的,我要问你一句话,到底要不要我?到底爱不爱我?但是,你接了电话就骂人,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……”


    “啊,我的天!”俞慕槐捶着岩石。“羽裳,我们做了些什么?我们做了些什么啊?”把她拥进了怀里,他紧紧地抱着她。“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说明白?为什么不早一点谈这篇话?为什么要彼此这样折磨?这样受苦呵!”


    她低叹一声。


    “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,”她幽幽地说,“我要强,自负,骄傲,任性……这就是我的报应,我要用一生的痛苦来赎罪。”


    “一生!”他喊,抓着她的肩,让她面对着自己,他的面孔发红,他的眼睛热烈,“为什么是一生?”他问,兴奋而颤栗,“我们的苦都己经受够了!我们有权相爱,我们要弥补以前的过失。欧世澈并不爱你,你应该和他离婚,我们重新开始!”他热切地摇撼着她,“好吗?好吗?羽裳,答应我,和他离婚!答应我!我们还年轻,我们还有大好的时光和前途!我会爱你,我会宠你,我会照顾你,我再也不骄傲,再也不和你怄气!噢,羽裳!求你答应我,求你!和他离婚吧,求你!”


    她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,满眼漾着泪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他不爱我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别告诉我他爱你!”他白着脸说,“如果他爱你,昨夜你不会一个人在家,如果他爱你,他不该允许你这样消瘦,这样苍白!如果他爱你,他现在就应该陪你坐在这岩石上!”


    她用双手捧住他的面颊,跪在他面前,她轻轻地用嘴唇吻了吻他的唇。


    “你对了!”她坦白地说,“他不爱我,正如同我不爱他一样。”


    “所以,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存在的价值?一个坏鸡蛋,已经咬了一口,知道是坏鸡蛋,还要把它吃完吗?羽裳,我们以前都太笨,都太傻,现在,是我们认清楚自己的时候了。”他热切地望着她,抓紧了她的双手,“羽裳,告诉我一句话,你爱我吗?”


    “我说过,”她轻悄地低语,“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就爱上你了,从那时候到现在,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羽裳!”他深深地喘了口气,“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


    泪珠滑落了她的面颊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在半年以前,你不对我说这句话?”她呜咽着问。


    “该死的我!”他诅咒,“可是,羽裳,现在还不太晚,只要你和他离婚,还不太晚!羽裳,我已不再骄傲了,你知道吗?不再骄傲,不再自负,这半年的刻骨相思,已磨光了我的傲气!我发誓,我会好好爱你,好好照顾你!我发誓,羽裳!”


    “唉!”她叹息,“我也变了,你看出来没有?我也不再是那个刁钻古怪的杨羽裳了!假若我真能嫁你,我会做个好妻子,做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好妻子,即使你和我发脾气,我也不会怪你,不会和你吵架,我会吻你,吻得你气消了为止。真的,慕槐,假若我能嫁你,我一定是个好妻子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说假若呢?”他急急地接口,“你马上去和他谈判离婚,你将嫁我,不是吗?羽裳?”他发红的脸凑在她面前,他急促地呼吸吹在她的脸上,“回答我!羽裳。”


    “慕槐,”她蹙着眉,凝视他,“事情并不那么简单,结婚容易,离婚太难哪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他并不爱你,不是吗?”


    “三年的投资,”她喃喃自语,“他不会放弃的!”
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他问,“你说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他不会答应离婚的,慕槐,我知道。”她悲哀地说,望着他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?为什么他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?”


    “我是他的金矿!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是他的金矿!”她重复了一句,“像世澈那种人,他是不会放弃一座金矿的。”


    他瞪视着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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