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来,秋萍和另一个酒女也忍不住笑了。秋萍一面笑,一面说:
“俞先生,你真的是喝多了!你难道不知道,到我们这儿来的男人,十个有八个是有太太的吗?”
“但是他不可以!”俞慕槐猛烈地摇着头,醉得眉眼都直了。“他就是不可以!他有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太太,他却在这儿寻欢作乐!”他想站起身来,“我要去揍他,我要去教训他!”
“别发神经吧,小俞!吹皱一池春水,于卿底事?人家太太都不管,要你来管什么闲事?”王建章压住他的肩膀,“而且,你想在酒家里打架吗?你终日采访新闻,也想自己成为新闻人物吗?别胡闹了!多喝了几杯酒,你就神智不清了。秋萍,你去弄个冷手巾来,给他擦一把,醒醒酒吧!”
俞慕槐倒进椅子里,用手支着头。
“我没有醉,”他喃喃地说,“我只是生气,有个好太太在家里,为什么还要出来找女人?他该在家里陪他太太!”
“你这就不通了,小俞。”王建章笑着说,“太太再好,整天守着个太太也不行呀!拿吃东西来比喻吧,太太最好,太太是鸡鸭鱼肉,别的女人不好,只是青菜萝卜,但是,你天天吃鸡鸭鱼肉,总有吃腻的一天,也要换换味口,吃一点青菜萝卜呀!”
俞慕槐瞪视着王建章:
“你们这些男人都是没心肝的东西!”
“怎么连我也骂起来了?”王建章淀异地说,“别忘了,你也玩过,你也沉溺过,你也不是圣人!你在新加坡,还和一个歌女……”
“别提那歌女!”俞慕槐的眼睛涨得血红,跳起身子,指着王建章的鼻子说,“你再提一个字,我就揍人!”
王建章愕然地看着他。
“好好,我不提,不提!”他说着,也站起身来,“我送你回家去。”
俞慕槐摔开了他的手。
“我不要你送!”他嚷着,“我也没有醉,我自己可以回家。你尽管在这儿吃青菜萝卜吧!”
王建章啼笑皆非。
“你今天是怎么了?”他陪笑地看着俞慕槐,“你确信能一个人回去吗?”
“当然可以!”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,要付账,王建章阻止了他,“今天我请客!你去吧,叫侍者给你叫辆车。”
“不要!”他甩甩手,“我要散步!”回过头,他望着秋萍,“你本名叫什么?”
“丽珠。”她轻声说,“很俗气的名字。”
“还是做颗美丽的珍珠吧,别做秋天的浮萍了。”他说着,转过头去,脚步微带踉跑地冲出了酒家的大门。
一阵冷风迎面欢来,冷得剌骨,雨雾迅速地吞噬了他。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,在那冷风的吹拂和雨滴的打击下,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。几辆计程车迎了过来,他挥挥手,挥走了他们,然后,踏着那深宵的雨雾,迎着那街头的寒风,他慢吞吞地,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。
他走了很久很久,头发上滴着水,一直滴到衣领里去。皮衣湿漉漉的也滴着水,把裤管都淋湿了。他没有扣皮外衣的扣子,雨直打进去,湿透了里面的衬衫和毛衣。他走着,走着,走着……走过了那冷清的大街,走过了那寂寥的小巷。然后,他蓦然间发现,他已经来到忠孝东路羽裳的家门口。
早在羽裳婚前,他就知道这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是羽裳的新居。在羽裳婚后,他也曾好几次故意骑着车从这门口掠过。或者,在他潜意识中,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,希望能造成一个“无意相逢”的局面。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她,却好几次看到欧世澈驾着那深红色的野马,从这巷子中出出入入。
现在,他停在这门口了,远远地站在街对面,靠在一根电杆木上,他望着这房子。整幢房子都是黑的,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,羽裳——她应该已经睡了。他望望屋边的车库,车库门开着,空的,那吃“青菜萝卜”的丈夫还没有回来。他把头靠在电杆木上,沉思着,不知那深夜不归的丈夫会不会是个“素食主义”者?
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,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雨滴不住地从他身上滑落,他全身都湿透了。他模糊地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,在渡轮上初次见到羽裳。淋雨!她也是个爱淋雨的小傻瓜呵!
他的眼眶发热了,湿润了。然后,他轻轻地吹起口哨来,吹了很久,他才发现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:
夜幕低张,
海鸥飞翔,
去去去向何方?
他吹着,反复地吹着。然后,他看到那二楼的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。他凝视着那窗子,继续吹着口哨。于是,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,接着,窗子开了,那女人移过一盏灯来,对窗外凝视着。
他动也不动地靠在那柱子上,没有停止他的口哨,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女人,心中在无声地、反复地呼唤:
“下来吧,羽裳!出来吧,羽裳!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唤,就请出来吧!”
那窗子又阖上了,人影也消失了。他继续站立着,继续淋着雨,继续吹着口哨。
然后,那大门轻轻地打开了,他的心脏狂跳着,他的头脑昏乱着,站直了身子,他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口哨,紧紧地盯着那扇门。羽裳站在那儿!穿了一件单薄的风衣,披散着头发,她像尊石像般,呆呆地站在那儿,对他这边痴痴地凝望着。
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只是张开了手臂。
她飞奔过来,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里。她浑身颤抖,满面泪痕。他抱紧了她,他的头俯下来,吻住了她的唇。他狠命地吻着她,她的唇,她的面颊,她的颈项,她的眉毛,她的眼睛……他一直吻着,不停地吻着,天地万物皆已消失,宇宙时间皆已停顿,他拥着这颤栗着的身子,他身上的雨水弄湿了她,他的泪混合了她的。
“呵,”她低呼着,喘息而颤抖,“我是不是在做梦呢?是不是呢?”
“不,你不是。”他说,继续吻她。他紧紧地抱着她,那样用力,他想要揉碎她。“羽裳!”他低唤着,“羽裳,啊,羽裳!”他揽着她的头,“你的头发又长长了。”他说。“真的,又长长了。像我第一次在渡轮上看到的你一样!”
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。
“你湿了,”她喃喃地说,“你浑身都滴着水。”她把手指压在他的眼睛上。“而且,你哭了。”她说,抽了一口气,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,她呜咽着说,“你也像那晚一样,从雨雾里就这样出来了。”她轻轻抽噎。“抱紧我,别再放开我!请抱紧我吧。”
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,她颤抖得十分厉害。
“你冷了。”他说,“你需要进屋里去。”
“不,不,不。”她急急地说,猛烈地摇着头,像溺水的人般攀附着他,“别放开我,请你!我宁愿明天就死去,只要有这样的一刻,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。”
“你不要死去,”他说,喉中哽塞着,“我们才刚刚开始,你怎能死去?”
她仰着头,眼睛明亮地闪着光,她的脸被雨和泪洗得那样亮,在那苍白的、路灯的照射下,她整个脸庞有种超凡的、怪异的美。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,呼吸急促而神色亢奋。
“嗨,慕槐,”她忽然说,怀疑而不信任地,“真的是你吗?我没有弄错吗?你的名字是叫俞慕槐吗?”
“是的,小妖怪,”他的声音喑哑,“你的名字是叫杨羽裳吗?”
“不,”她摇头,“我叫海鸥。”
“那么,我叫海天!”
“海天?”
“你忘了?你歌里说的:‘海鸥没有固定的家……片刻休息,长久飞行,直向那海天深处!’”
“呵,你居然记得!”她哭了,又笑了。
“记得每一个字,记得每一件事,记得每一刹那间的你!记得太清楚了!”
她再伸手抚摸他的脸:
“你怎么来的?你怎么敢来?谁带你来的?啊,我知道了,你喝醉了!你浑身带着酒味,那么,是酒把你带来的了,是酒给了你勇气了!”
“是的,我喝了酒。”他说。“当你的丈夫在吻那些青菜萝卜的时候,我就知道了,我应该来吻你。”
“你说些什么?”
“不要管我说些什么,也别听懂我说些什么!”他说,把头埋进了她耳边的浓发里,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,“所有的胡言乱语都不重要,重要的只是一句话,一句几百年前就该对你说的话,明知现在已经太晚,我还是必须告诉你,羽裳……”他颤栗地说,“我爱你。”
她在他怀里一震。
“再说一遍。”她轻声祈求。
“我爱你。”
她不再说话,好半天,她沉默着。然后,他听到她在低低啜泣。他抬起头来,用手捧着她的脸,用唇辗过她的面颊,辗过她的泪痕。
“不要哭吧!”他低低请求。
“我不哭,我笑。”她说,真的笑了,“有你这句话,我还流什么泪呢?我真傻!你该骂我!”
“我想骂,”他说,“不为你哭,为你许多许多的事情,但我舍不得骂你,我只能骂我自己。”他又拥住了她,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,“啊,羽裳,听着,我不能一直停留在这儿,给我一个时间,请你,我必须要见你!给我一个时间吧!”
“我……我想……”
“别想!只要给我一个时间!”他急迫地说。
“你是喝醉了,明天,你就不想见我了。”她忧伤地、凄凉地说。
“胡说!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时候!”他叫,“我从没这么清醒过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!”
“我……”她软弱地吐出一个字来,眼前立刻晃过欧世澈那张脸,和那令人寒栗的微笑。她发抖,瑟缩在他怀里。“我……我……打电话给你,好吗?”
“不要打电话!”他更迫切地。“我无法整天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电话,那样我会发疯!你现在就要告诉我,什么时候你能见我?或者……”他怀疑地说,“你并不想见我?是吗?你不愿再见到我吗?那么,你也说一句,亲口告诉我,我就不再来打扰你了!我答应……”
她一把蒙住了他的嘴,她的眼睛热烈地盯着他,那对眼睛那样亮,那样燃烧着火焰,她整个的灵魂与意志都从这对眼睛中表露无遗了。
“我不愿见你吗?”她喘着气低喊,“我梦过几百次,我祈求过几百次,我在心里呼号过几百次啊,慕槐!你不会知道的!你不知道!”泪重新涌出她的眼眶,沿颊滚落。她抽噎着,泣不成声了。
“我知道!我知道!你别哭吧,求你别哭!”他急急地喊,再用唇去堵住那张抽噎的嘴。
“我不哭了,我真的不再哭了!”她说,“你瞧,我不是笑了吗?”她笑得好可怜,好可怜,“慕槐,我是个小傻瓜,我一直是的,假若你当初肯多原谅我一点……”
他再度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,她听到他的心脏在那儿擂鼓似的敲动着他的胸腔,那样沉重,又那样迅速,他的声音更加嘶哑了。“你说过的,我是个混账王八蛋!我是的。”
“啊!慕槐!”她低呼,“我才是的。”
雨,一直在下着,她的头发开始滴水了,那风衣也湿透了,她打了个喷嚏,冷得索索发抖。他摸着她湿湿的头发,尝试用自己的皮外套去包住她。
“你必须进去了,”他说,“他随时会回来。快,告诉我吧!什么时候你能见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