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我有个应酬。”他看看世浩,“世浩,你们坐一坐,我和我老婆有点话要说。”他望着羽裳,“来吧,到卧室里来,我有点事要和你商量。”


    杨羽裳咬咬嘴唇。


    “世澈!”她轻声地、微带抗议地叫,“世浩和慕枫又不是外人!”


    “羽裳!”欧世澈瞅着她,微笑地,“你来吗?”他领先走上了楼梯。


    杨羽裳抱歉似的看了慕枫一眼,就低垂着头,乖乖地、顺从地走上楼去了。


    慕枫目送他们两人的影子消失在楼梯顶端,她掉过头来,望着欧世浩,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与悲痛,她的脸色微微带着苍白。


    “你哥哥在捣些什么鬼?”她低问,“我看我们来得很不是时候呢!”


    欧世浩长叹了一声。


    “天知道!”他说,“连我都不了解我哥哥!”


    “我看我们还是走吧。”


    “这样走太不给羽裳面子了,”欧世浩摇摇头,“我们必须吃完饭再走!”


    他们待在客厅里,满腹狐疑地等待着。从楼上,隐隐传来了羽裳和世澈的谈话声,声音由低而逐渐提高,显然两人在争执着什么问题。他们只听到好几次提到了“钱”字。然后,足足过了大约十五分钟,欧世澈下楼来了,他脸上是笑吟吟的:


    “真对不起啊,不能和你们一起吃晚饭,好在是自己人。你们多坐坐,陪陪羽裳,我的事情忙,她一个人也怪闷的。好了,我先走一步,再见!世浩,你代我招待慕枫,不要让她觉得我们欧家的人不会待客!”


    一面说着,他已经一面走出了大门。慕枫站在那儿,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离去。世浩说了声再见,也没移动身子,他们听着大门阖拢,听着汽车马达发动,听着车子开远了。两人才彼此看了一眼。


    “这是个家吗?”慕枫低声问。


    “这是个冰窖,”世浩摇了摇头,“怪不得羽裳要生一个火了。”


    楼梯上一阵脚步响,他们抬起头来,羽裳走下来了,她的面颊光光的,眼中水盈盈的,慕枧一看就知道她哭过了。但是,现在,她却在微笑着。


    “嗨!”她故做轻快地嚷,“你们一定饿坏了!秋桂!秋桂!快开饭吧,我们都饿了呢!”


    秋桂赶了进来。


    “已经摆好了,太太!”


    “好了吗?”羽裳高兴地喊,挽住了慕枫,“来,我们来吃饭吧,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吃!”


    他们走进了餐厅,坐下了,桌上四菜一汤,倒也很精致的。羽裳拿起了筷子,笑着对世浩和慕枫嚷:


    “快吃!快吃!饿着了别怪我招待不周啊!就这几个菜,你们说的,有什么吃什么,我可没把你们当客人!快吃呀!干吗都不动筷子?干吗都瞪着我看?你们不吃,我可要吃了,我早就饿死了!”


    她端起饭碗,大口地拨了两口饭,夸张地吃着。慕枫握着筷子,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羽裳,”她慢吞吞地说,“你可别噎着呵!”


    杨羽裳抬起头来,看着慕枫。然后,倏然间,一切伪装的堤防都崩溃了,她抛下了筷子,“哇”的一声就哭了起来,一面哭,她一面站起身来,往客厅奔去,又直奔上楼。慕枫也抛下筷子追过来,一直追上了楼。羽裳跑进卧室,仆倒在床上,放声痛哭。慕枫追过来坐下,抱住了她的头,嚷着说:


    “羽裳!羽裳!你怎样了?你怎样了?”


    羽裳死死地抱住了慕枫,哭着喊:


    “我要重活一遍!慕枫!我要重活一遍!但是,我怎样才能重活一遍呢?我怎样才能?怎样才能?怎样才能?”


    第十六章


    近来,一直没有什么大新闻发生,报社的工作就相当闲睱。这晚,不到十一点,俞慕槐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了。靠在椅子中,他燃起一支烟,望着办公厅里的同事。那些同事们埋头写作的在埋头写作,高谈阔论的在高谈阔论。他深吸一口烟,心底那股寥落的感觉又悄悄地浮了上来,“发病”的时候又到了,他知道。自从那霏霏不断的雨季一开始,他就感到“病症”已越来越明显,他寥落,他不安,他暴躁而易怒。


    “小俞,忙完了?”一个声音对他说,有个人影遮在他面前,他抬起头,是王建章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没我的事了。”他吐了一口烟雾。


    “准备干什么?”王建章问。


    “现在吗?”他看看表,“想早些回家去睡觉。”


    “这么早睡觉吗?”王建章喊着,“跟我去玩玩吧,去华侨,好不好?你不是还挺喜欢那个叫丽苹的舞女吗?要不然,我们去五月花喝两杯,怎样?”


    俞慕槐沉默了一下,那还是半年前,当杨羽裳刚结婚的时候,他确实沉沦了一阵子,跟着王建章他们,花天酒地,几乎涉足了任何风月场所,他纵情声色,他呼酒买醉,他把他那份无法排遣的寥落与失意,都抖落在那灯红酒绿中。幸好,这沉沦的时期很短,没多久,他就看出自己只是病态的逃避,而在那灯红酒绿之后,他有着更深重的失意与寥落,再加一份自卑与自责。于是,他退了出来,挺直了背脊,他又回到了工作里。


    但是,今晚,他有些无法抗拒王建章话中的诱惑力,他实在害怕回到他那间孤独的屋子里,去数尽长更,去听尽夜雨!他应该到什么±也方去,到什么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。他再一次看看手表。


    “现在去不是太晚了吗?”他还在犹豫。


    “去舞厅和酒家,是决不会嫌晚的!”王建章说。


    “好吧!”他站起身来,拿起椅背上的皮外衣,“我们去酒家,喝他个不醉无归好了!”


    他们走出了报社,王建章说:


    “把你的车子留在报社,叫计程车去吧,这么冷的天,我可没兴趣和你骑摩托车吹风淋雨。”


    “随你便。”俞慕槐无所谓地说,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。他们钻进了车子,直向酒家开去。


    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,灯光幽暗,而布置豪华,厚厚的地毯,丝绒的窗帘,一盏盏深红色的小灯,一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,有大厅,有小间,有酒香,有丽影……这是社会的另一角,许多人在这儿买得快乐,许多人在这儿换得伤心,也有许多人在这儿办成交易,更有许多人在这儿倾家荡产!


    俞慕槐他们坐了下来,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,一个和酒女打情骂俏,浪言诚语,一个却闷着头左饮一杯,右饮一杯,根本置身边的女孩于不顾。


    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俞慕槐已经有些儿薄醉。王建章却拉着那酒女,两人在商量吃“消夜”的事,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,不知道他们还要吃什么“消夜”!真是莫名其妙!俞慕槐醉醺醺地想着,这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世界,不是吗?他身边那个酒女不住为他执壶,不住为他斟酒,似乎也看出他对酒女根本没兴趣,她并不撒娇撒痴地打搅他。他喝多了,那酒女才轻声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俞先生,你还是少喝一点吧,喝醉了并不好受呢!”


    他侧过头去,第一次打量这酒女,年纪轻轻的,生得倒也白白净净,不惹人讨厌。他问:
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    “秋萍。”她说,“秋天的秋,浮萍的萍。”


    “秋天的浮萍,嗯?”他醉眼乜斜地望着她,“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吗?”


    “我们都是,”她低声说,“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,残破,飘荡,今天和这个相遇,明天又和那个相遇,这就是我们。”


    这是个酒女所说的话吗?他正眼看她,谁说酒女中没有人才?谁说酒女中没有高水准的人物?


    “你念过书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念过高中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干这一行?”


    “赚钱,还能为什么呢?”她可怜地笑着,“我们每个人都有个故事,你是记者,却采访不完这里面的悲剧。”她再笑笑,用手按住酒杯。“你别喝了吧,俞先生。”


    “别的酒女劝人喝酒,你怎么劝人不喝呢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别人喝酒是快乐,你是在借酒涕愁,不是吗?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    “我看的人太多了!”她说,“你看对面房间里那桌人,才是真的在找快乐呢!”


    他看过去,在对面,有间豪华的房间,房门开着,酒女及侍者穿出穿进地跑着。那桌人正高声谈笑,呼酒买醉,一群酒女陪着,莺莺燕燕,娇声谑浪,觥筹交错,衣影缤纷,他们笑着,闹着,和酒女疯着。很多人离席乱闹,酒女宾客,乱成一团。


    “这就是你们这儿典型的客人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他们来这儿谈生意,喝得差不多了,就选定一个酒女,带去‘吃消夜’了。”


    他再对那桌人望去。忽然间,他惊跳了起来,一杯酒全泼在衣服上。秋萍慌忙拿毛巾帮他擦着,一面说:


    “怎的?怎么弄的?我说你喝醉了吧?”


    “那儿有个人,”俞慕槐用手指着,呐呐地,口齿不清地说,“你看到吗?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!哎呀,他在吻那个酒女,简直混蛋!”他跳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俞先生!”秋萍慌忙按着他,“你喝醉了!你要干什么?”


    王建章也奇怪地转过头来:


    “小俞,你在闹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要去揍他!”俞慕槐愤愤地说,卷着袖子。


    “他是你的仇人么?”秋萍诧异地问,“那是欧经理呀,建成贸易公司的经理,今晚他是主人呢!他常常在这儿请客的,是我们的老主顾了!他怎会得罪你呢?他为人最随和最有趣了,出手又大方,大家都喜欢他呢!”


    “可是,他……他……”俞慕槐气得直喘气,直挥拳头,“他在吻那个酒女呢!哎呀,他又在吻另一个了!”


    王建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

    “你以为这儿的小姐都是圣女吗?你问问秋萍,她们即使有心维持尊严,又有几个能做到昵?”


    “我不管酒女的尊严问题!”俞慕槐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,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来,“我管的是那个欧世澈,他没有资格吻那些女孩子,他不可以那样做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昵?”王建章问。


    “因为他家里有太太!”俞慕槐直着眼睛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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