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尧康再也看不过去了,这一幕使他又吃惊又震动,他跳了起来,用力地说:
“你们怎么了?狄君璞又不是妖怪,董事长,你又何必反对成这个样子,这真是何苦呢!”
“住口!尧康!”梁逸舟的火气移到了尧康的身上,他用手指着他的鼻子,咆哮着,“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余地!你如果再多嘴的话,我就连你也一起反对!”
“哼!”尧康怫然地说,“幸好我没有娶你女儿的念头,否则也倒了霉了!”
“你没有娶我女儿的念头!”梁逸舟的注意力转了一个方向,更加有气了,没想到他看中的尧康,竟也是个大混蛋!他怒吼着说,“你没有娶我女儿的念头,那你和心霞鬼混些什么?”
“我和心霞鬼混?”尧康扬起了眉毛,“我什么时候和心霞鬼混来着?董事长,你别弄错了!我和你女儿只是普通朋友,心霞的爱人是卢云扬!”
“是什么?卢云扬?”梁逸舟直跳了起来,再盯向心霞,大声问,“是吗?心霞?”
心霞惊悸地看着父亲,眼睛恐慌地瞪大了,一语不发。
这等于是默认了。梁逸舟跌坐在沙发中,用手捧着头,不再说话,室内忽然安静了,只有大家那沉重的呼吸声。梁逸舟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,瘫痪在椅子中动也不动,呼吸急促地鼓动着他的胸腔,他的神情却像个斗败了的公鸡,再也没有余力来作最后一击了。他不说话,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,他一直都不说话,他的面容骤然地憔悴而苍老了起来。一层疲倦的、萧索的、落寞的,而又绝望的表情浮上了他的脸庞。这震动了心虹姐妹,比他刚刚的吼叫更让姐妹二人惊惧,心霞怯怯地叫了一声:
“爸爸!”
梁逸舟不应,好像根本没有听见。吟芳蹲在他面前,握住他的双手,含泪喊:
“逸舟!”
梁逸舟抽出手来,摸索着吟芳的头发,这时,才喃喃地、低声地说:
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莫为儿孙做马牛。咳,吟芳,我们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?”
吟芳仰头哀恳地看着梁逸舟,在后者这种震怒和萧索之中,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话都说不进去的。她默然不语,梁逸舟也不再说话,室内好静,这种沉静是带着压迫性的,是令人窒息的,像暴风雨前那一刹那的宁静。心虹姐妹二人仍然瑟缩在墙边,像一对小可怜虫。尧康坐在椅子里,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,不知该走好还是留好,该说话好还是该沉默好,在那儿不安地蠕动着身子,如坐针毡。就这样,时间沉重而缓慢地滑过去,每一分钟都像是好几千几百个世纪。最后,梁逸舟终于抬起头来说话了,他的声音里的火药味已经消除,却另有一种苍凉、疲倦,和无奈的意味。这种语气是心虹姐妹所陌生的,她们是更加惊惧了。
“心虹,心霞,”他说,“你们过来,坐下。”
心虹和心霞狐疑地、畏缩地看了看父亲,顺从地走过来,坐下了。心虹低垂着头,捏弄着手里的一条小手帕,心霞挺着背脊,窥伺地看着父母。梁逸舟转向了尧康。
“尧康,”他望着他,声音是不高不低的。“你能告诉我,你在这幕戏中,是扮演什么角色吗?”
“我?”尧康愣住了。“我只是和心虹心霞做朋友而已,我们很玩得来,我并没有料到,您把‘朋友’的定义下得那样狭窄,好像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存在似的。”
“一个好朋友!”梁逸舟点了点头,冷冷地说,“你把我引入歧途了!你是我带进霜园来的,却成为她们姐妹二人的掩护色,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?我是落进自己的陷阱里了!”他自嘲地轻笑了一下,脸色一变。“好了!”他严厉地说,“现在,尧康,这儿没有你的事了,你走吧!”
尧康巴不得有这一句话,他已急于要去通知狄君璞和云扬了。看这情形,心虹姐妹二人一定应付不了梁逸舟,不如大家商量商量看怎么办。他站起身来,匆匆告辞。梁逸舟不动也不送,还是吟芳送到门口来。尧康一走,梁逸舟就对心虹姐妹说:
“孩子们,我知道你们大了!”
这句话说得凄凉,言外之意,是“我已经失去你们了”!心虹的头垂得更低了,她懊恼刚刚在激怒时对父亲说的话,但是,现在却已收不回来了!心霞咬紧了嘴唇,她的面色是苦恼而痛楚的。
“我不知该对你们两个说些什么,”梁逸舟继续说,语气沉痛。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你们大了,你们要恋爱,你们想飞,这都是自然现象,我无法责备你们。可是,你们那样年轻,那样稚嫩,你们对这个世界,对阅人处世,到底知道多少?万一选错了对象,你们将终身痛苦,父母并不是你们的敌人,千方百计,用尽心机,我们是要帮助你们,不是要陷害你们。为什么你们竟拒父母于千里之外?”
“爸爸,”心霞开口了,“我们并不是要瞒住你们,只是,天下的父母,都成见太深呀!”
“不是天下的父母成见太深,是天下的子女,对父母成见太深了!”梁逸舟说,“别忘了,父母到底比你们多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。”
“这也是父母总忘不了的一件事。”心虹轻声地、自语似的说。“你说什么?心虹?”梁逸舟没听清楚。
“我说……”心虹抬起眼睛来,大胆地看着父亲,她的睫毛上,泪珠仍然在闪烁着。“几十年的人生经验,有时也会有错误,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不犯错了!”
“当然,可能我们是错了,”梁逸舟按捺着自己,尽量使语气平和。“但是,回答我一个问题,心虹。我知道你的记忆已经几乎完全恢复,那么,我对云飞的看法是对呢,还是错呢?”
心虹沉默了片刻。
“你是对的,爸爸。”她终于坦白地说。
“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云飞和我争执的时候么?”
“记得。”她勉强地回答。
“那时你和今天一样地强烈。”
“但是,狄君璞和云飞不同……”
“是不同,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。”梁逸舟沉吟了一下。“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故事吗?”
“我没问过,但我看过《两粒细沙》。”
“作者都会把自己写成最值得同情的人物,都是含冤负屈的英雄。事实上,他那个妻子等于是个高级交际花,他娶了她,又放纵她,最后弄得秽闻百出。心虹,你以为作家都是很高尚的吗?碰到文人无行的时候,是比没受过教育的人更槽糕呢!”
“他是你带来的,爸爸,”心虹闷闷地说,“那时你对他的评语可不是这样的!”
“那时候我还没料到他会转你的念头!”梁逸舟又有些冒火了,“那时候是我瞎了眼睛认错了人,所以,我现在必定要挽回我的错误!”他吸了口气,抑制了自己,他的声音又放柔和了。“总之,心虹,我告诉你,狄君璞绝不是你的婚姻对象,即使不讨论他的人品,以他的年龄和目前情况来论,也有诸多不适当之处。你想,你怎能胜任地当一个六岁孩子的后母!”
“妈妈也胜任于当一个四岁孩子的后母呵!”心虹冲口而出地说。
吟芳猛地一震,她的脸痛苦得歪曲了。梁逸舟的话被堵住了,呼吸沉重地鼓动着他的胸腔,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心虹,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。然后,他重重地说:
“心虹,你真认为吟芳是个成功的后母吗?我们一直避免谈这个问题,现在就公开谈吧!吟芳对你,还有话说吗?她爱你非但丝毫不差于心霞,恐怕还更过于爱心霞,这并非是为了表现,而是真情。但是你呢?你为什么还心心念念记着你那死去的母亲?为什么?为什么?”
“那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呵!”心虹挣扎着回答。
“对了!就是这观念!我和吟芳用了一生的时间要你把吟芳当生母,却除不掉根深蒂固隐埋在你脑中的观念,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对她生母的观念呢!”
“她对她的生母根本没有观念。”
“你呢?你对你那个母亲还记得多少?为什么你竟一直无法把吟芳当生母?何况,吟芳还根本就是你的生母!”
“逸舟!”吟芳惊叫。
“什么?”心虹一震,莫名其妙地看着梁逸舟。
“好吧!大家把一切都说穿吧!二十几年来,这一直是个家庭的秘密。心虹,你以为吟芳是你的后母,现在,我告诉你,吟芳是你百分之百的亲生母亲!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血统的亲生姐妹!”
心虹怔怔地看着父亲,完全惊呆了。心霞也呆住了,不住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,再看看心虹,一脸的惊愕与大惑不解。吟芳用手蒙住脸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她开始哭泣起来。
“那时在东北,”梁逸舟说了,不顾一切地抖出了二十几年前的秘密,“我是个豪富之家里的独子,很早就由父母之命结了婚,婚后夫妻感情也还不错,但我那妻子体弱多病,医生诊断认为不能生育。就在这时,我认识了吟芳,很难解释当时的感情,我与妻子早已是挂名夫妻,认识吟芳后我才真正恋爱了。一年之后,吟芳生下了你,心虹。”他注视着心虹,“我们怎么办呢?我那多病的妻子知道了,坚持要把孩子抱回来,当作她生的一样抚养,我与吟芳也认为这样对你比较有利,否则,你只是个没有名义的私生子。于是,我把你抱回来,我那妻子也真的爱你如命,为了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,她甚至解雇所有知情的奴仆,改用新人。这样,过了两三年,她又担心我和吟芳藕断丝连,竟坚持要生一个孩子,她求我,她甘愿冒生命的危险,要一个自己的儿子,我屈服了。她怀了孕,却死于难产,孩子也胎死腹中。一切像命中注定,我娶了吟芳,而你,心虹,竟把生母永远当作后母了。”
心虹瞪视着梁逸舟,像听到了一个神话一般,眼睛睁得那样大,那样充满了惊奇与疑惑。梁逸舟又说了下去:
“这些年来,我们一直不敢说穿真相,因为年轻时的荒唐必须暴露,而又怕伤到你的自尊,怕影响你和心霞对父母的看法,我们隐瞒着,足足隐瞒了二十四年!现在,心虹,你知道一个后母有多难当了,以一个亲生母亲的感情与血缘关系,吟芳仍然是个失败的后母!”
心虹的眼光调向了吟芳,这一篇话已大大地震动了心虹,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,想起了自己常做的噩梦,想起那梦里的长廊、圆柱,想起每次哭母亲哭醒过来。而自己的生母却始终都在身边!她怀着一个无母的心病,病了这么许多年!母亲,母亲,你在哪儿?母亲,母亲,你竟在这儿!她眼里逐渐涌上了一片泪光,泪水在眼眶中汹涌、泛滥……她凝视着吟芳,吟芳也用带泪的眸子,恳切而求恕似的看着她,她低问:
“这是真的吗?”
“这是真的!”吟芳轻声回答。
心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,她大喊了一声:
“妈呀!你们为什么不早说!你们为什么不早说!”
就对吟芳冲了过去,这是二十几年来,她第一次由衷地喊出了一声“妈”,母女二人拥抱在一起了。梁逸舟也觉得鼻子里有些酸酸的,竟懊悔为什么不早就揭穿一切。心霞在一边,又是笑,又是泪,又是惊奇。这一个意外的插曲,把原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冲淡了,大家似乎都已忘记了最初争执讨论的原因,只是兴奋地、激动地忘情于这母女相认的感情里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动了他们。
第二十八章
来的人是狄君璞和卢云扬。
狄君璞和云扬本来都在雅棠家里,等着心虹姐妹来吃饺子,结果,心虹姐妹没有来,尧康却带来了那惊人而意外的消息。立即,狄君璞和云扬都作了一个决定,就是到霜园来,干脆和梁逸舟谈个一清二楚。虽然尧康并不太赞成他们马上去霜园,他认为在梁逸舟目前的暴怒之下,他们去谈根本不会有好结果。可是,他们还是去了。
当他们走进霜园的客厅时,他们看到的是相拥在一起的心虹母女,在一边默默拭泪的心霞,和满面沉重的梁逸舟。梁逸舟一见到他们,猛吃了一惊,脸色就变得难看了,他瞪视着他们,好半天,才愤愤然地说:
“好好,你们公然升堂入室了!你们来做什么?倒给我说个明白!”
“梁先生,”狄君璞说,不安地看了心虹一眼,你们怎么欺侮她了?让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?“我们能不能大家不动火,好好地谈一谈?”
“我和你这种人没有什么好谈的!”梁逸舟大声说,“我记得我告诉过你,请你永远别走进霜园来!君子自重呵,你难道连自尊心都没有了吗?”
“爸爸!”心虹惊愕地喊,离开了吟芳的怀抱,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信任似的看着父亲,“爸爸!你怎能……怎能用这种态度和君璞说话?”
“我怎能?我怎能?”梁逸舟的火气更大了,他瞪着心虹说,“难道我还该对他三跪九叩吗?感谢他引诱了我那个不成材的女儿吗?”
“爸爸!”心虹悲愤地大喊了一声,用手捂住脸,又哭了。这整个晚上的事已使她脆弱的神经如拉紧的弦,她紧张,她痛苦,她惊惶,她又悲愤,再加上认母后的辛酸及意外,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。吟芳迈前了一步,她看出目前的情况危机重重,又惊又惧,拉住梁逸舟,她急急地说:
“逸舟,逸舟,冷静一点,好不好?求求你,逸舟!冷静一点!”
“我怎能冷静?”梁逸舟暴跳如雷。“我眼看着这两个豺狼在勾引我的女儿,我要保护她们,她们反而跟我对抗,认定了要往火坑里跳!”
“梁先生!”云扬大声地叫了一声,他的声音是有力的。他仍然有年轻人的那份鲁莽和血气。“请你不要侮辱人,行吗?”
“嗬!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吼?”梁逸舟紧盯着云扬,“你哥哥在我家弄神弄鬼失败了,现在轮到你了,是吗?你们兄弟真是一个娘胎养出来的宝贝!是不是不弄到梁家的财产,你们就不会放手?”
云扬的脸变青了。
“梁先生!我请你说话小心!我想你生来不懂得人类的感情,只认得金钱!我现在对你说,我要娶心霞,你答应,我要她,你不答应,我也要她!我要她要定了!至于你的钱,你尽可以留着将来自用,你送我我也不会要!我对你说话算客气,因为你是心霞的父亲!假若你要再继续侮辱我,我也不怕和你拉破脸!”
“云扬!”心霞喊着,吃惊地走到他身边去,拉拉他的胳膊摇撼着,焦灼地嚷,“你就少说几句吧!”
“好呀!这还算话吗?”梁逸舟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们勾引了我的女儿,还跑到我家里来耍流氓!这时代还有天理没有?养儿女到底有什么好处?”他指着狄君璞和云扬,“我告诉你们!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!这还是我的家,不容许你们在这儿撒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