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好了!都有鱼了!尧康呢!那个钓鱼王呢!”


    是的,尧康呢?他正远在一棵大榕树下,鱼竿的尖端静静地垂在水里,另一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,他和雅棠却都在榕树下,照顾着孩子吃奶呢!他们把一块大毛毯铺在草地上,让孩子躺在上面,雅棠扶着奶瓶,看着孩子吃奶,尧康则静静地望着她和孩子。她今天打扮得很素净,浅蓝色的毛衣,白色的短裙,和白色的发带。那样年轻,那样充满了青春的气息,那样稚嫩,还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,却已是个年轻的母亲了!看着她低俯着头,照顾着婴儿,衬着那白云蓝天,和那溪水岩石,是一幅极美的画面。但是,这幅画面里,却不知怎么,有那样浓重的一股凄凉意味。他看着看着,心里猛地怦然一动,想起心虹心霞对他的期盼与安排,想起早上和狄君璞的谈话,想起自己的孤独,想起雅棠的无依……在这一瞬间,有几千几百种思想从他心头掠过。他竟突然间,毫不考虑地、冲口而出地说:


    “雅棠,我们结婚好么?”


    雅棠一愣,迅速地抬头看他,她的眼睛是深湛而明亮的。好一会儿,她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?”


    “认真的。”他说,自己也不了解自己,在这时,他竟生怕会遭遇到拒绝。


    她又垂下了眼睛,看着孩子。把奶瓶从孩子嘴中轻轻取出,那孩子吃饱了,嘴仍然在蠕动着,却已经朦胧欲睡了。她拿了一条毯子,轻轻地盖在孩子身上。再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他,她眼里竟蓄满了泪。


    “非常谢谢你向我求婚。”她说,声音低而哽塞。“但是,我不能答应你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问,竟迫切而热烈地。“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我自己的孩子,不会要你和他分开的。”


    “不,不,”她轻声说,“不为了这个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为什么?难道你还爱那个——卢云飞?”他苦恼地从喉咙里逼出了那个名字,感到自己声调里充满了醋意。


    “不,不,你明知道不是。”她说,头又垂下去了。


    “那么,为什么呢?”
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她的声音好轻好轻,俯着头,她避免和他的眼光接触,她的手无意识地抚弄着毛毯的角。“因为你并不爱我,你只是可怜我,同情我。你在一时冲动下向我求婚,如果我答应了你,将来你会后悔,你会怪我,你会恨我!原谅我,我不能答应你。但是,我深深地感激你这一片好心。”


    尧康凝视着那个低俯的、黑发的头。有好长一段时间,他说不出话来,只是默默地望着她,他对她几个月来的认识,没有在这一刹那间来得更清楚,更深刻。就在这段凝视中,一种奇异的、酸楚的、温柔的,而又是甜蜜的情绪注入了他的血管里,使他浑身都激动而发热了。这就是早上他向狄君璞说他所缺少的东西,他再也料不到,它竟来临得这样快,这样突然。


    “但是,”他喉咙喑哑地说,“回答我一个问题,你有没有一些爱我呢?”


    她抬起睫毛,很快地看了他一眼,她的眼睛里有一抹哀求而恳切的光芒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的。”她低低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屏着气息。


    “呵,尧康!”她把头转向一边,双颊绯红了。“我还有资格爱么?”


    “雅棠!”他低呼,抓住了她的双手,“在我心目中,你比任何女孩都更纯洁,你的心地比谁都善良,你敢爱也敢恨。为什么你要如此自卑呢?”


    她默然不语。


    “我再问一次,”他说,握紧她,“相信我不是同情,也不是怜悯,在今天以前,可能我对你的感情里混合着同情与怜悯,但现在,我是真挚的,我爱你,雅棠。”


    她震动了一下。他接下去说:


    “你愿意嫁我吗?”


    “或者,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自己的感情。”她低语。


    “我了解!”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”她有些昏乱地说,“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。尧康,我现在心乱得很,我想……我想……”


    他紧握了她一下。


    “不必马上回答,我给你两星期思考的时间。两星期之后,你答复我,好吗?”


    “假若……假若……”她嗫嚅地说,眼里泪光盈然,“假若……你真是这样迫切,这样真心,我又何必要等到两星期以后呢?”


    他震动了!心内立即涌上了一股那样激烈的狂欢,他抓紧了她的手,想吻她,想拥抱她。但他什么都没做,只是痴痴地、深深地、切切地望着她。她也迎视着他,眼底一片光明。然后,小蕾发出了一声大大的惊呼:


    “哎呀!尧叔叔,你们的鱼竿被水冲走了!”


    他们慌忙看过去,那鱼竿早已被激流冲得老远老远了。心霞在拊掌大笑,高叫着钓鱼王呀钓鱼王!狄君璞望望心虹,笑着说:


    “我刚刚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儿,把他们的竿子推到水里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光着身子的小孩儿?”心虹愕然地。


    “是的,光着身子,长着一对翅膀,手里拿着小弓小箭的小孩儿。”


    心虹哑然失笑了。


    阳光一片灿烂,溪流里反射着万道光华。春风,正喜悦地在大地上回旋穿梭着。


    第二十七章


    但是,春日的蓝天里也会有阴云飘过,也会响起春雷,也会落下骤雨,表面的宁静,到底能够维持多久?何况,他们的安静,一向就没有稳定的基础,像孩子们在海滩上用沙堆积的堡垒,禁不起风雨,禁不起浪潮。该来的风暴是逃不掉的,那狂风骤雨终于是来临了!


    问题发生在尧康身上,这一向,尧康出入于梁家,经常把心虹姐妹带出去,已给梁氏夫妇一个印象,以为他不是在追求心虹,就是在追求心霞。但是,自从尧康和雅棠恋爱以后,他到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,而心虹外出如故,梁逸舟开始觉得情况不妙了。他盘问老高和高妈心虹每日的去向,老高夫妇二人守口如瓶,一问三不知,梁逸舟更加怀疑了。想到数月以来,开舞会,邀请年轻人,操心、劳碌,奔走、安排……可能完全白费,难道心虹竟利用尧康来做烟幕,那岂不太可恶了?心虹天真幼稚,这主意准是狄君璞想出来的!梁逸舟恨之入骨,却又拿狄君璞无可奈何。而另一方面,心霞的改变也是显著的,她常和姐姐一起出去,整天家中见不着两个女儿的影子,难道心霞也在受狄君璞的影响?还是在和尧康约会?人,一旦对某件事物偏见起来,就是可怕而任性的,尤其梁逸舟,他的个性就属于容易感情用事的一类。现在,狄君璞在他心目中,已比当日卢云飞更坏、更可恶。卢云飞毕竟还年轻,狄君璞却是个老奸巨滑!他当日既能全力对付卢云飞,他现在也准备要用全力来对付狄君璞了!


    于是,那风暴终于来临了!


    这天黄昏,尧康到了霜园。他是因为雅棠高兴,在家包了饺子,要尧康来约心虹姐妹和狄君璞、云扬一起去吃饺子。尧康已先请到了狄君璞和云扬,再到霜园来找心虹姐妹。谁知在客厅内,他劈头就碰到了梁逸舟。他刚说要请心虹姐妹出去,梁逸舟就说:


    “正好,尧康,你坐下来,我正有话要找你谈!”


    尧康已猜到事情不妙,他对那倒茶出来的高妈暗暗地使了一个眼色,示意她去通知心虹和心霞下楼来。就无可奈何地坐进沙发里,望着梁逸舟。


    “什么事?董事长?”他问,他仍然用公司中的称呼喊梁逸舟。


    “尧康,你最近不常来了。”梁逸舟燃起了一支烟,深吸了一口。


    “我忙。”尧康不安地说。


    梁逸舟注视着他,眼光是锐利的。到底这年轻人在搞什么鬼呢?他爱的是心虹还是心霞?


    “你常来找我女儿,”他冷静地说,“并不是我老古董,要过问你们年轻人的事,但是,我毕竟也是个做父亲的,不能完全不闻不问。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交代一下?”


    “交代?”尧康结舌地说,“董事长,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的意思是,你在和我的女儿恋爱吗?”梁逸舟单刀直入地问,语气是强而有力的。


    “哦!董事长!”尧康吃了一惊。


    “你也不必紧张,”梁逸舟从容不迫地说,审视着尧康,他还抱着一线希望,就是尧康是在和心虹恋爱,心霞还太小,物色对象有的是时间呢!“我并不是反对你,你很有才气,在公司中表现也好,假若你和心虹恋爱,我没什么话说,只是心虹年纪也不小了,既然你们相爱,我就希望择个日子,让你们订了婚,也解决了我一件心事。”


    “噢!董事长!你完全误会了!”尧康烦躁地叫,他沉不住气了,“心虹的爱人可不是我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是谁?”梁逸舟锐利地问。


    “狄君璞!”一个声音从楼梯上响起,清晰而有力地回答了。他们抬起头来,心虹和心霞都站在楼梯上,她们是得到高妈的讯息,走下楼来,刚好听到梁逸舟和尧康这段对话,心虹再也忍不住,心想,早晚要有这一天的,要来的就让它来吧,立即用力地回答了,一面走下楼来。


    梁逸舟瞪视着心虹,几百种怒火在他心头燃烧着,你这个专门制造问题,不识好歹的东西!你给我找的麻烦还不够吗?为什么连帮你的忙都帮不上?站在这儿,你恬不知耻地报上你爱人的名字,你以为爱上一个离过婚、闹过桃色纠纷的中年人是你的光荣吗?他沉重地呼吸着,气得想抽她两个耳光,如果不是忌讳着她有病的话!有病!她又是什么病呢?还不是自己找来的病!他越想越有气,越想越不能平静,狠狠地盯着心虹,他恼怒地说:


    “胡闹!”


    心虹的背脊挺直了,她抗议地喊:


    “爸爸!”


    “多少合适的人你不爱,你偏偏要去爱一个狄君璞!”梁逸舟吼叫了起来,“为你开舞会,为你找朋友,我请来成群的人,那么多年轻人,个个比狄君璞强……”


    “爸爸!”心虹的脸色苍白了,眼睛睁得好大好大。“我没有要你为我找丈夫呵,我已经二十四岁,我自己有能力选择对象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有能力!你有能力!”梁逸舟怒不可遏,简直不能控制自己,他再也顾虑不了心虹的神经,冲口而出地喊,“云飞也是你自己选择的!多好的对象!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!”


    吟芳从楼上冲了下来,听到吼叫,她已大吃一惊,下楼一看这局面,她就更慌了,抓着梁逸舟的手臂,她焦灼地摇撼着,一迭连声地喊:


    “逸舟!逸舟!有话好好说呀,别发脾气呀!”


    “别发脾气!我怎能不发脾气!”梁逸舟叫得更响了,“从她出世,就给我找麻烦!”


    “爸爸,”心虹的脸更白了。“你不想我出世,当初就不该生我呵!”


    “逸舟!你昏了!”吟芳叫着说,脸色也变了。


    “爸爸,”站在一边的心霞,忍不住插口说,“你们就让姐姐自己做主吧!那个狄君璞又不是坏人!”


    “云飞也不是坏人吗?”梁逸舟直问到心霞的脸上去。“你少管闲事!你懂什么?那个狄君璞,是个闹过婚变的老色狼!他的爱情能维持几天?他的第一个太太呢?他根本就不是个正派人……”


    “爸爸,”心虹的嘴唇抖动着,眼里蓄满了泪,侮辱狄君璞是比骂她更使她受刺激的。她的情绪激动了,她的血液翻腾着,她大声地叫,“不要这样侮辱人,好像你自己是个从不出错的圣人君子!你又何尝是个感情专一的人?你们逼死了我的母亲,以为我不知道吗?”


    “心虹!”吟芳大叫,眼泪夺眶而出,她扑向梁逸舟,尖声喊,“停止了吧!停止了吧!你们不要吵了吧!”


    梁逸舟的眼睛红了,眉毛可怕地竖着,他的脸向心虹逼近,他的声音从齿缝里压抑地迸了出来:


    “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!白养了你这一辈子,你早就该给我死掉算了!”举起手来,他想给心虹一耳光,但是,吟芳尖叫着扑过去,哭着抱住了梁逸舟的手,一面哭一面直着喉咙喊:


    “要打她就打我吧!要打她就打我吧!”


    梁逸舟废然地垂下手来。心虹已哭泣着,瑟缩地缩到墙边,紧靠着墙壁无声地啜泣。心霞跑过去抱住了她,也哭了。心虹只是不出声地流泪,这比嚎啕痛哭更让人难受。心霞抱着她不住口地喊:


    “姐姐!姐姐!姐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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