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这孩子需要阳光,需要到一个气候干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阵,你知道,气喘是种过敏性的病,最怕的就是潮湿!小蕾必须好好照顾,她已经太瘦太弱了!”


    他终于搬来了,在他这一生,将近四十年,他所剩下的,似乎只有一个小蕾。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,他不能再失去小蕾,绝不能!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,只要小蕾能够活泼健康!看到仅仅三天工夫,孩子的面颊已经被阳光染红了,他有说不出来的欣慰,也有一份难言的辛酸,他知道孩子除了阳光还需要什么。美茹!你真不该离去呵!


    对于搬到农庄来,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妈和阿莲了。阿莲是怕寂寞,她的玩伴都在台北,好在狄君璞每个月许她两天假日,而农庄到台北,也不过坐一小时的公路局车,她在狄家已经五年了,怎么也舍不得那个她抱大的小小姐,所以也就怪委屈地跟来了。老姑妈呢,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来照顾狄君璞的老太太,只是叽叽咕咕地说:


    “太不方便了!君璞,我就不知道,每天买菜该怎么办?这里下山到镇上要走二十分钟呢!”


    “反正我们有大冰箱,让阿莲一星期买一次菜就行了!多走点路,对她年轻人只有好的!”


    事实上,搬来的第二天,就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工,从山坡的小径上来到农庄,提着一大包的东西,笑嘻嘻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是老高,梁先生家的司机,我们太太叫我送点东西来,怕你们刚搬来一切不便。我老婆也在梁家做事,每隔三天,我就开车送她去镇上买菜,我们太太说,如果你们买菜不方便,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带来!”


    梁太太!她想得倒挺周到的,那一包东西全是食物,从鸡蛋、火腿、香肠到生肉应有尽有,老姑妈乐得合不拢嘴,也就再也不提买菜不便的事。事实上,在以后的生活中,买菜确实也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烦恼。


    刚搬到农庄来,狄君璞对于它的地理环境,还没有完全弄清楚。随后,他就知道了,农庄有条大路,可以下山直通镇上,然后去台北。但是,如果要去“霜园”,却只有山中的小径可通,这小径也可深入群山之中,处处风景如画。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,他能在二十年前,把这附近的几个山都买下来。在这山头建上一座古朴而粗拙的农庄,虽然他的“务农”是完全失败了,逼得他放弃了羊群、乳牛和来杭鸡,又转入了商业界。最后,竟连农庄也放弃了,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“霜园”。可是,这些荒山却在无形中被开发了,山中处处可以找到小径,蜿蜒曲折,深深幽幽,似乎每条小径都可通往一个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。仅仅三天,狄君璞就被这环境完全迷住了。


    农庄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,大大的木头柱子,厚重的木门,和粗实的横梁。木头都用原色,门窗都没有油漆,却“拙”得可爱。屋子里,也同样留着许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,那厚笃笃的矮桌,不知怎么很给人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,那宽敞的房间,也毫无逼窄的缺点。对于一些爱时髦的人来说,这房子,这地点,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,但对狄君璞,却再合适也没有。农庄的建筑面相当广,除了一间客厅外,还有五间宽大的房间,现在,其中一间作了狄君璞的书房,四壁原有木材做的隔架,如今堆满了书。书,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,最宝贵的财产了。其他四间,分别作了狄君璞、小蕾、姑妈和阿莲的卧室。除了这些房间之外,这农庄还有一个阁楼,里面似乎堆了些旧家具、旧书籍和箱笼。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,也就不去动用它。在农庄后面,还有几间堆柴、茅草和树枝的房间,旁边,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,想当初,这儿是养牛羊的所在,鸡舍在最后面,现在也空了。农庄的前面,有一块平坦的广场,上面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树,一株红枫,洒了一地的落叶。树木之间,全是木槿花,紫色的、粉红的、白色的……灿烂夺目。农庄的后面,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,那些巨大的红枫,迎着阳光闪烁,如火,如霞,如落日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。枫林的一边临着悬崖,沿着悬崖的边缘,全牢固地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,整个农庄,只有这栏杆漆着醒目的红油漆。栏杆外面,悬崖深陡。这栏杆显然还是新建的,狄君璞料想,这一定是梁逸舟说定了把房子租给他住之后,知道他有个六岁的小女儿,才派人修建了这排栏杆。梁逸舟的这些地方,是颇令人感动的。


    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,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,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,如果没有老姑妈,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足足忙了三天,才总算忙完了。这天黄昏,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看。


    沿着一条小径,狄君璞信步而行,山坡上的草丛里开着芦花,一丛丛细碎的、白色的花穗在秋风中摇曳,每当风过,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,起伏着像轻风下的波浪。几株黄色的雏菊,杂生于草丛之间,细弱的花干,小小的花朵,看来是楚楚动人的。枫树的落叶飘坠着,小径上已铺满了枯萎的叶子,落叶经过太阳的嘆晒,都变得干而脆,踩上去簌簌作声。两只白色的小蛱蝶,在草丛里翩翻飞舞,忽上忽下,忽远忽近,忽高忽低,忽分忽合。落日的阳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。这秋日的黄昏,一草一木,一山一石,在在薰人欲醉。


    狄君璞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深山里,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,在这秋日的柔风里,在这落日的余晖下,他有种崭新的、近乎感动的情绪,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。他不自禁地想着前人所谓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的那份感触。他是深深地被这山林所震慑了。


    他前面有块巨石挡着路,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,这是一个山谷,遍布着嵯蛾的巨石。他站住,仰头望了望天空,彩霞满天,所有的云,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,一朵一朵,熙攘着,堆积着。谷里有些幽暗,薄雾苍茫,巨石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草地上,瘦而长。风在谷内穿梭,发出低幽的声响。那对小蛱蝶,已经不见了。


    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,在这一刻,他又想起了美茹,如果美茹在这儿,她会怎样?不,她不会喜欢这个!他知道。可悲啊,茫茫天涯,知音何处?他心头一紧,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!


    忽然间,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。他听到一声叹息,一声低幽、绵邈,而苍凉的叹息。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!他惊觉地站直了身子,侧耳倾听,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。是幻觉吗?他凝神片刻,真的,不再有声音了。他摇了摇头,回身望着农庄,是的,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农庄的红栏杆,和那枫叶后的屋脊,这时,一缕炊烟,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,阿莲在做晚餐了,他也该回去了。


    抬起脚,他准备离去了。可是,就在这时候,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,他重新站住,这次,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幻觉了,因为,在叹息声之后,一个女性的、柔软的、清晰的声音,喃喃地念了几句“无言独上西楼”还是什么的,接着,又清楚地念出一阕词来,头几句是这样的:


    河可挽,石可转,那一个愁字,却难驱遣……


    仅仅这几句,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,这好像在说他呢!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,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。静静地,他倾听着,那女性声音好软,好温柔,又好清脆:


    河可挽,石可转,


    那一个愁字,却难驱遣。


    眉向酒边暂展,


    酒后依旧见。


    枫叶满阶红万片,


    待拾来,一一题写教遍,


    却倩霜风吹卷,


    直到沙岛远!


    念完,下面又是一声轻喟,带着股恻然的、无奈的幽情。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,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,在这孤寂的深山里,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。他情不自禁地跟踪着那声浪,绕过了那块挡着他的巨石,向那山坳中搜寻过去。


    刚刚绕过了那石块,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,她坐在一块岩石上,正面对着他出现的方向。穿着一袭黑白相间的、长袖的秋装,系着一条黑色的发带,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着,掩映着一张好清秀、好白晳的脸庞。由于他的忽然出现,那少女显然大大地吃了一惊,她猛地抬起头来,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,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,那样怔怔地瞪着他。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,他那么抱歉——显然,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、宁静的世界里。


    “哦,对不起,”他结舌地说,不敢走向前去,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。“我没想到打扰了你,我才搬来,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继续瞪着他,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,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,双手紧紧地握着膝上的一本书,一本线装的旧书,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着的一本。


    “你了解了吗?”他再问,尝试着向她走近。“我姓狄,狄君璞。你呢?”


    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,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,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。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,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,迅速地从岩石上跳起来,扭转身子就向后跑,她身上那本书“噗”的一声掉落在地上,她“逃”得那样快那样急,竟无暇回顾,也不去拾那本书,只是仓皇地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。只一会儿,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,就隐没在一片葱茏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。


    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,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,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,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!站在那儿,他望着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,完全大惑不解。半晌,他才摇了摇头,迷惑地想,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,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,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。要不然,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,在这儿幻惑他,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。可是,当他一回顾间,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——她所落下的书,那么,一切都是真实的了?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?


    他有些惆怅,有些沮丧,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。俯下身子,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,封面上的书名是“历朝名人词选”。翻开第一页,在扉页的空白处,有毛笔的题字,写的是:


    给爱女心虹


    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


    心虹?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?这又是谁呢?她的家在附近吗?他心中一动,突然想起霜园,只有霜园,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,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。那么,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?一时间,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。可是,再一转念间,他又作罢了。因为,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,暮色厚而重地堆积了过来,山中的树木岩石,都已苍茫隐约。再不寻径归去,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坳里。何况,那傍晚时的山风,已不胜寒恻了。


    拿着那本书,他回到了农庄。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,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,只等主人的归来。菜饭香绕鼻而来,狄君璞这才发现,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。


    餐后,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,小蕾因身体太差,正在休学中,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。补完了书,又带着她玩了半天,一直等她睡了,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。扭开了台灯,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,不由自主地,他打开了那本《历代名人词选》。


    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纂的,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。显然有好几册,这只是第一册。他随便翻了几页,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,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,他念了几首,香生满口,他就不自禁地看了下去。


    然后,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,有小字的评注,字迹细小娟秀,却评得令人惊奇。事实上,那不是“评注”,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,例如:


    所有文学,几乎都是写情的,但是,感情到底是什么?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。真正的感情与哀愁倶在,这是人类的悲哀!没有感情,又何来人生?何来历史?何来文学?


    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,我们这一代的悲哀,是生得太晚,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!


    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,你书读得越多,你会发现你越渺小!柳永可惜了,既有“针线慵拈伴伊坐,和我,免使少年光阴虚过”的深情,何不真的把雕鞍锁?受晏殊揶揄,也就活该了!


    诗词都太美了,但也都是消极的。我怀疑如此美的感情,人间是不是真有?


    其中,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,大多是对“感情”的看法,例如:


    不了解感情的人,白活了一世,是蠢驴!而真了解感情的人,却太苦太苦!所以,不如做蠢驴,也就罢了!人,必须难得糊涂!


    利用感情为工具,达到某种目的的人,该杀!


    玩弄感情的人,该杀!


    轻视感情的人!该杀!


    无情而装有情的人,更该杀!


    这一连串的几个“该杀”,倒真有些触目惊心,狄君璞一页页地翻下去,越翻就越迷惑,越翻也越惊奇。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凌乱的,因为那些句子,常有矛盾之处。但是,也由此发现,那题句者有着满腔压抑的激情,如火般烧灼着。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!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!


    狄君璞深思地合起了书,心中有份恍惚,有份苍凉,然后,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,那细小的字迹写着一阕词,是:


    寂寞芳菲暗度,岁华如箭堪惊,


    缅想旧欢多少事,转添春思难平,


    曲槛丝垂金柳,小窗弦断银筝。


    深院空闻燕语,满园闲落花轻,


    一片相思休不得,忍教长日愁生,


    谁见夕阳孤梦,觉来无限伤情!


    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,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啊!狄君璞对着灯,听那山枭夜啼,听那寒风低诉,他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里。


    第四章


    早上,狄君璞起晚了,一夜没睡好,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。才下床,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,不知为什么,这孩子笑得好高兴。然后,他听到一个陌生的、女性的声音,在和小蕾攀谈着。怎么?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?他侧耳倾听,刚好听到小蕾在问:


    “我忘了,我该叫你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梁阿姨,记住了!梁阿姨!”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,好年轻,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?“我住在那边霜园里,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,让爸爸带你来玩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“你现在带我去,好吗?”小蕾兴奋地说,一面扬声叫着,“婆婆!我跟梁阿姨去玩,好吗?”


    “哦,不行,小蕾,现在不行。”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,“梁阿姨要去上学了,不能陪你玩。好吧,你爸爸还没起来,我就先走了,告诉你爸爸,今天晚上……”


    狄君璞迅速地换好衣服,洗了把脸,就对客厅冲出去。不成,他不能放她走!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!跑进了客厅,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。不,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妖,那个虚幻的幽灵,这是个活生生的、神采飞扬的、充满了生命、活力,与青春的女孩!他站住,迎视着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,大而亮,带着点桀骜不驯的野性,和一抹毫不掩饰的好奇,微笑地盯着他。


    “哦,你是——你是?”他犹疑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叫梁心霞!”她微笑着,仍然紧盯着他。“梁逸舟是我爸爸。”


    “哦,你是梁小姐,”他打量着她,粉红毛衣,深红长裤,外面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。手里捧着几本书,站在门前射入的阳光里,几乎是个璀燦的发光体,艳光四射。“怎么不坐下来?小蕾,你叫阿莲倒茶,婆婆呢?”


    “婆婆在煮稀饭,阿莲去买菜了。”小蕾说,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着心霞,连稚龄的小女儿,也懂得崇拜“完美”呵!


    “别忙,狄先生,”心霞急忙说,“我马上要走,我还要赶去上课。”她对四周环顾着。“你们改变得不多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,”狄君璞说,“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。”


    心霞点点头,又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。


    “我来有两件事,狄先生。”她说,“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,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,从今以后,我们是邻居了,你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噢,你父母真太客气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们一定要来哦,”心霞叮嘱着,“早一点来,爸爸喜欢聊天。还有一件……”笑容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,那眼睛里的光彩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。她深深地望着他,放低了声音,“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,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?”


    “你姐姐?”他怔了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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