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她会看到,她会欢笑。”云楼模糊地说。


    是吗?小眉从云楼的头后面看过去,望着墙上的画像,忽然,她觉得那些画像真的在笑,欣慰而赞美地笑,她吃惊了,慌忙闭上了眼睛,一心一意地献上自己的唇和整个的心。


    下午四点多钟,云楼和小眉来到了杨家的门口。


    按门铃之前,云楼打量着小眉说:


    “看吧!他们也会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样,吓得跳起来!”


    小眉笑笑,没说话,她有点儿隐隐的不安,她不知道来这儿是智还是不智?也不知道这扇门里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。云楼按了门铃,仍然在打量着小眉,她今天没有经过浓妆,只擦了点口红,长发垂肩,丰姿嫣然。穿了件鹅黄色的一件头的洋装,她乍一看来,和涵妮几乎一模一样。世界上竟会有这样难解的偶合!


    门开了,秀兰的脸孔露了出来,看到云楼,她高兴地说:


    “孟少爷!先生在公司还没回来呢,快——”她一眼看到了小眉,像中了魔,她张大了嘴,愕然地盯着她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云楼怕她发出惊喊或怪叫,慌忙说:


    “秀兰,这是唐小姐,你看她长得真像涵妮小姐吧!”


    “唐——唐小姐?”秀兰张口结舌地说,接着就猛烈地摇了摇头,嘴里喃喃地嚷着说,“不,不,不,不对!不对!”接着,她像见了魔鬼,喊了一声,掉转头,就沿着房子旁边的小路,跑到后面厨房里去了。


    “她吓昏了!”云楼说,“小眉,我们进去吧!”


    小眉十分不安,她的脸色有些苍白。


    “我真的这么像涵妮吗?”她不信任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说过,几乎一模一样。”云楼说。


    走进了杨家的客厅,那一屋子静幽幽的绿就又对云楼包围过来了。偌大一间客厅,好冷清好安静,没有一个人影,雅筠显然在楼上。云楼四面张望着,看着那沙发、那钢琴、那窗帘、那室内一切的布置,再看看小眉,他依稀恍惚地觉得,那往日的时光又回来了。小眉仍然没有消除她的不安,那一屋子的静有股慑人的力量,她走到云楼的身边,轻轻地说:


    “这屋子布置得好雅致!”


    “是杨伯母设计的。”云楼说,指指那架钢琴,“涵妮就经常坐在那儿弹《梦幻曲》。”


    “《梦幻曲》?”小眉歪了歪头,“我也会弹,如果我有架钢琴就好了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试试?”云楼走过去,打开了琴盖,“这琴好久没有人弹过了,来吧,小眉。”


    小眉走到钢琴前面,犹疑地看看云楼。


    “这样不会不妥当吗?”


    “有什么不妥当呢?弹吧!小眉,我急于想听!”


    门口有一阵抓爬的声音,夹杂着呜呜的低鸣,云楼回过头去,一眼看到洁儿正爬在纱门上面,伸长着头,拼命摇尾巴,急于想进来。云楼高兴地喊着:


    “洁儿!”


    开了纱门,洁儿一冲就冲了进来,扑在云楼身上,又抓又舔又低鸣,小眉惊喜交集地低喊:


    “好漂亮的狗,那么白,那么可爱!”


    几乎所有的女性,对小动物都有天生的好感。小眉伸出手去,抚弄着洁儿的耳朵,洁儿畏缩了一下,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,算是回礼,小眉兴奋了,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洁儿一样,她高兴地喊着:


    “它舔我呢!它舔我昵!”


    云楼望着洁儿和小眉,一阵心神恍惚。拍了拍琴盖,他说:


    “你不弹弹吗?”


    小眉坐了下来,立即,她开始弹了,一连串的音符从她手指下流泻了出来,《梦幻曲》!涵妮生前曾为云楼一遍又一遍地弹过的曲子,小眉对钢琴并不很娴熟,弹得有些生疏,但是,听到这同一曲子再流动在这间室内,由一个和涵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弹来,云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,觉得一切像个梦境。连洁儿也似乎震动了,它不安地竖起了耳朵,又闻了闻周遭的空气,然后,它竟熟练地伏下了身子,躺在小眉的脚下了,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样。


    琴声流动着,扩散着,云楼痴痴地看着。忽然间,楼梯上传来一声惊呼。云楼迅速地回过头去,一眼看到雅筠正扶着楼梯,慢慢地走下来,眼睛紧盯着小眉的背影。云楼跨上了一步,正要解释,小眉听到了人声,停止弹琴,她回过身子来了。于是,雅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用手迅速地捂住了嘴,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涵妮!”


    接着,她用手扶着头,身子就摇摇欲坠。小眉大叫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快!云楼!她要昏倒了!”


    云楼抢前一步,一把扶住了雅筠,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面。雅筠躺在那儿,呻吟着说:


    “给我一点水,给我一点水!”


    云楼迅速地跑去倒了一杯水来,扶着雅筠喝,一面急急地解释:


    “我很抱歉没有先通知你,杨伯母。这不是涵妮,是唐小眉,我跟你提过的,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女孩子!”


    “不,不,”雅筠无力地摇着头,她一向是坚强的,是有绝大的克制力的,但是,今天这件突来的事故把她完全击倒了。她本来正在睡觉,琴声惊醒了她,她以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来的幻觉,她披衣下床,走出房间,琴声更加清晰实在,她下楼,一眼看到室内的景象,云楼坐在那儿,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弹着琴,洁儿睡在她的脚下。她已经受惊了,心跳了,喘息了,而涵妮却从钢琴前面回过身子来……


    “不,不,”她继续呻吟着,用手遮住了眼睛,“我在做梦。我睡糊涂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不,杨伯母,”云楼大声说,“您没有做梦,这是一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,是我带她来的,带她来见你的,杨伯母!你仔细看看她,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态举止还是有出入的,你看呀!她姓唐,叫唐小眉。”


    雅筠的神志恢复了一些,云楼的话逐渐的在她脑海里发生作用,她终于慢慢地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,勇敢地挺起背脊来了。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,由于自己的来访竟引起了这么大的惊恐和震动,而深感不安。看到雅筠的目光转向了自己,她勉强地笑了笑,弯弯腰轻声地叫:


    “杨伯母。”


    雅筠闭了一下眼睛,杨伯母!这多么滑稽,这明明是涵妮呀!她再张开眼睛,仔细地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子,同样的眉毛,同样的眼睛,同样的鼻子和嘴!只是,涵妮比她消瘦,比她苍白,比她多一份柔弱与稚气。不过,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人?怎会?怎会?她不信任地抬起头来,看着云楼说:


    “云楼,你从哪儿找到她的?”


    “我在街上碰到,后来还到你们这儿来吵,你和杨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,你忘了吗?”云楼说。


    “哦,是了。”雅筠想了起来,再看着小眉,她不由自主地眼眶发热,如果涵妮也像她这样健康……她摇摇头,叹了口气,对小眉伸出手去,“过来,孩子,让我看看你!”


    小眉不由自主地走向前来,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搁脚凳上,把手给了雅筠。她自幼失母,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种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情的气质,何况,她曾有个酷肖小眉的女儿!小眉对她就本能地产生出一份近乎依恋的好感。她自己也无法解释,只是,看雅筠那含泪的眼睛,和那又惊、又喜、又怀疑、又凄恻的神情,她那颗热烈的心就被感动了,被深深地感动了。


    雅筠紧握住小眉的手,她那带泪的眸子,不住地在小眉脸上逡巡着。然后,她问:


    “你姓——?”


    “唐。”


    “唐!”雅筠震动了一下,脸色变得十分奇怪,她的眼睛深邃而迷濛,眉峰微蹙,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。她的嘴唇蠕动着,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姓氏。


    “唐?唐?是了!是唐!”她惊异地看着小眉,“你父亲叫什么名字?”


    “唐文谦。”


    “唐文谦?”雅筠惊跳了起来,再看着小眉,她的嘴唇毫无血色,“天哪,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!原来你是……你是……你竟然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是什么?”小眉不解地问,看着雅筠。


    “再告诉我一句,”雅筠奇异地看着小眉说,“你的生日是哪一天?”


    “阴历四月十七。”


    “四月十七!”这次,惊呼的是云楼,他的脸色也变了,“涵妮也是四月十七!”


    “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。”雅筠低低地说,“是不是?你出生在四川重庆,你的母亲——死于难产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小眉喊着,“你怎么知道?杨伯母?”


    “杨伯母!”云楼也同样吃惊,他紧紧地盯着雅筠,“这是怎么回事?小眉和涵妮,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!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雅筠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,她的脸色仍然是奇异而苍白的。


    “岂止是同年同月同日?”她幽幽地说,“而且是同时同分,同一个母亲生的,她们原是一对孪生姐妹呀!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云楼大叫,“难道——难道——小眉也是您的女儿?”


    “不,不,不,”雅筠猛烈地摇着头,眼睛模糊地看着虚幻的空间,“世界上一切的事多么不可思议呀!天意是多么难以预测!二十年来的秘密就这样揭穿了!”


    “杨伯母!”云楼喊着,“你说吧!说吧,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?我早就觉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合!孪生姐妹!杨伯母!”


    雅筠虚眯着眼睛,又仔细地看着小眉,慢慢地,她微笑了,笑得好凄凉好落寞。


    “好吧!我讲给你们听,涵妮已经死了,这秘密早也就没有保持的必要了。”她摩挲着小眉的手,就像当初摩挲着涵妮的,她带泪的眸子里含满了某种属于慈母的挚情,仍然一瞬也不瞬地停在小眉脸上。“在我讲给你们听以前,先告诉我,唐小姐,你父亲好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小眉犹疑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跟你住一起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哦,”雅筠徘徊在她记忆的深处,“他——还喝酒吗?”


    “噢!您也知道他喝酒吗?”小眉惊叹地,“他整天都在醉乡里,很少有清醒的时候。”


    “唉,是吗?”雅筠叹口气,怜惜地看着小眉,“那么他如何养活你呢?”


    “刚到台湾的时候,他还工作,他在一个中学教音乐,教了好几年,而且,那时他手上还有一点钱,一到台湾就曾以低价买了幢房子,后来他喝酒,教书教不成,就把房子卖了,租了广州街现在的房子住,房子的价钱卖得很好,这样,总算好勉强好勉强地支持我到中学毕业,毕业以后,我就……”她看云楼一眼,低低地说,“出去做事了。”


    “在哪儿做事?”雅筠追问着。
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小眉有些羞惭。


    “她在一家歌厅唱歌。”云楼代她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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