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为什么呢?”


    她抿着嘴角一笑,那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,不谙世事的,楚楚可怜的。


    “我从不弹给别人听,我是说弹给——客人听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客人,”孟云楼的声调竟有些急促,他发现自己急于要获得这女孩的信任和友谊,“我要长住在这儿,你看我会变成你们家的一份子。”


    她又笑了笑,不胜娇怯地。然后,她站了起来,用手抱着裸露着的手臂,瑟缩了一下说:


    “我冷了。”


    真的,窗子开着,夜风正不受拘束地吹了进来,带着点凉意。冷吗?应该不会,夏季的夜风是令人舒适的。但是,他看了看对方裸露在外的、瘦弱的手臂,就有些代她不胜寒怯起来。


    “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?”他问,站起身来,解下晨衣想给她披上去。


    她迅速地后退了,退得那么急,使他吓了一跳。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,显出一股惊慌失措的样子来,她的手又习惯性地握住胸前的衣服,嗫嚅地说:


    “你——你干吗?”


    “对不起,”他收回了衣服,为了自己让她受惊而感到非常不安,他从没有看过像这样柔弱和容易受惊的人,“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下衣服。”


    “哦,哦,”她镇定了自己,可是,刚刚那种柔和与亲切的友谊已经没有了,她抬起眼睛来,悄悄地扫了楼梯一眼,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:“我要上楼了。”


    孟云楼仍然站在楼梯口,换言之,他挡住了涵妮的路。他想让开,让她走去,但,另外有种不情愿的情绪,近乎依恋的情绪却阻止了他。他的手按在扶手上,无形间拦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到现在才见到你?”他问,凝视着她,“为什么他们要把你藏起来?”


    “藏起来?”她仰视他,眸子里带着天真和不解,“什么藏起来?”


    “你。你看,我到你家大半天了,你没有下楼吃晚饭,又没有来喝咖啡。”


    “我在睡觉。”她轻轻说,“我睡了一天,所以现在睡不着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也跟你一样,下午睡了一大觉,现在睡不着了。既然睡不着,何必急着走昵?在房里没事干,不是很无聊吗?”


    “真的,是很无聊,”涵妮点着头,他似乎说中了她最怕的事,因而也瓦解了她脸上的淡漠。“非常非常无聊,有时,一整天又一整天地,就这样子过着,除了弹琴,我不知道做什么。翠薇只是偶然来住一两天,她很耐心地陪我,但是,她那么活泼,一定会觉得厌气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没有念书吗?”云楼惊异地问,这女孩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?他奇怪杨子明夫妇是在做些什么,要把一个女儿深深地关闭起来。


    “念书?”涵妮微侧着头,欣羡地低语,然后低低地叹息了,“很多年前念过,很多年了。”她微微地眯起眼睛,似乎在回忆那很多年前的日子。接着,她轻轻一笑,在楼梯上坐了下来,弓起了膝,她把面颊倚在膝上,样子娇柔动人而可爱。“我也过不惯那种日子,人多的地方会让我头晕。”


    孟云楼审视着她,带着不能自已的好奇与关怀,她的皮肤那样白晳,白得没有丝毫血色,那对眼睛又那样黑,黑得像夜,这是怎样一个女孩?孟云楼有一些明白了,这根本不像一个实在的生命,倒像是一股烟,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。看她倚着栏杆,静静地坐在那儿,蜷曲着小小的身体,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。她怎样了?最起码,她不是个正常的少女,她可能在一种神经衰弱的状况中。


    “你多少岁了?”他问,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。


    “十八,不,十九了。”她望着他,“你呢?”


    “二十,我比你大。”他微笑着,事实上,他觉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,几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岁。


    “你要住在我家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很好,”一层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,“住久一点,我可以弹琴给你听。”她热情地说,眼里有着期盼的光彩。他忽然领略到她的寂寞了,她像个孤独的孩子,渴求着伴侣,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,她担忧地抬起眼睛来:“你爱听我弹琴吗?”


    “非常爱,所以我才会跑到楼下来听呀!”


    她笑了,立即对他有种单纯的信赖。


    “胡老师很久没有来教我了,要不然我可以弹得更好一些,妈妈要我暂时停止学琴,她说我会太累了。”她歪着头,注视着他的眼睛,忽然轻轻地说:“你知道我的情形吗?”


    “你的情形?”他困惑地望着她,“什么情形?”


    “我在生病,”她悄悄地说,近乎耳语,“妈妈爸爸费尽心来瞒我,他们不要我知道,但是我知道了。李大夫常常来看我,给我打针,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针!他们告诉我,打针是因为我的身体太弱了。不过,我知道的,”她把手压在胸口上,“我这里面有问题。有时,里面会痛得很可怕,痛得我昏过去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怜惜地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这是秘密,嗯?”她的黑眼珠信任地停在他脸上,“你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我知道了。好吗?”


    “好的。”


    “一言为定?”她孩子气地扬着眉。


    “一言为定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勾勾小指头。”


    她伸出了她那纤细的、瘦弱的小手指,那手指是可怜兮兮的。他也伸出了小手指,他们像孩子般地勾了手指。然后,她笑了,笑得很开心,很高兴,仿佛由于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,而把他引为知己了。她看看他那张健康的、被阳光晒成微褐色的大手,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,和伸得长长的腿,羡慕地说:


    “你多么高大啊!”


    “我是男人,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高大的。”他说,安慰地拍拍她的小手,“你应该多晒晒太阳,那么,你就不会这样苍白了。”


    她立即敏感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,毫不掩饰地问:


    “我很难看吗?”


    “不,不,”他慌忙地说,“你很美,我从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女孩。”


    “真的?”她不信任地问,“你撒谎。”


    “真的。”他严肃地说,“我发誓。”


    她又笑了,要换得她的喜悦是件相当容易的事。拉了拉衣角,她把身子倚在栏杆上,愉快地说:


    “告诉我一些你的事。”


    “我的事?”他有些不解。


    “你的事,你的生活,你的家庭……告诉我香港是怎样的?你有弟弟妹妹吗?”


    于是,他开始述说起来,他说得很多,他的童年,他的家庭,他的抱负及兴趣……她津津有味地倾听着,很少插口,每当他停顿下来,她就扬起睫毛,发出一声询问的声音:


    “哦?”


    于是,他又说了下去,为她而说了下去,因为她是那样有兴味地倾听着。其实,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叙述有什么新奇之处,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,典型的家庭,按部就班的读书……可是,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终止。就这样,他们并坐在楼梯的梯阶上,在这夏季的深夜里,一直倾谈了下去。


    夜,越来越深了,他们已不知谈了多久,孟云楼已经忘记了时间,也忘记了这是他到杨家的第一天,面前这个少女还是他第一次谋面的陌生女孩,他述说着,说起了他和父亲的争执,为了学艺术而引起的反对,涵妮用一对充满了同情的眸子注视着他,那样地代他忧愁和委屈,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。然后知道他的争执获得了胜利,她是那样由衷地为他喜悦,更使他充塞了满怀的激情。


    就这样,他们谈着,谈着……直到有个声音惊动了他们,在楼梯顶,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奔跑了过来,他们同时抬起了头,雅筠正站在楼梯顶,惊异地望着他们,用一种不赞同和责备的语气喊:


    “哦!涵妮!”


    “妈妈,”涵妮仰着头,满脸的喜悦和兴奋,“我们谈得非常开心!”


    “你应该睡觉,涵妮,”雅筠说,询问地把眼光投向云楼,“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“我听到琴声,”云楼解释地说,猛然发现这样深更半夜和涵妮并坐在楼梯上谈天确实有些不妥当,难怪雅筠要用这样烦恼的眼神望着他了,“被琴音吸引着下了楼,我们就——认识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又半夜里跑下楼来弹琴了,涵妮!”雅筠带有轻微的埋怨,却带着更多的关怀,“瞧你,等会儿又要感冒了,衣服也不加一件。”


    “我睡不着,我白天睡得太多了。”涵妮轻声地说。


    “来吧,去睡吧!”雅筠走下楼梯,挽着涵妮那单薄的肩头,“我送你回房去,去睡吧。”望向云楼,她终于温和地笑了,“我一觉睡醒,听到楼下有声音,就知道是涵妮又睡不着了,却没有料到你也在这儿。”她看看涵妮,又看看云楼,忽然惊奇地说:“你们倒自己认识了,嗯?”


    “我们谈得很开心。”涵妮重复地说了一句,对云楼悄悄微笑着。


    “是吗?”雅筠惊奇的神色更重了,注视着云楼,她不解地摇了摇头,“你一定很有办法的,”她似笑非笑地说,“我这个女儿是很怕羞的呢,我希望你没有吓着她才好。”


    “他没有,妈妈。”涵妮代他回答了。


    “那就好了,去睡去,”雅筠说,对着云楼,她又说,“你也该睡了吧!云楼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,伯母。”云楼有些不安,“抱歉惊动了您。”


    “算了,与你无关。”雅筠说着,揽住涵妮的肩膀,把她带上楼去。云楼在她脸上看到那种强烈的母性,她显然用着全心灵在关爱着涵妮的。


    “再见!”涵妮回过头来对他说,“我怎么叫你?”


    “云楼。”


    “再见!云楼。”她依恋地说。


    “明天见!涵妮!”他冲口呼出她的名字。


    雅筠迅速地掉头看了他一眼,立即,那层烦恼又飞进了她的眼睛,她很快地皱了一下眉头,带着涵妮,隐没在楼梯的尽头了。


    云楼在楼下又仁立了片刻,然后,他走到钢琴前面,代涵妮熄灭了那盏台灯。在黑暗中,他仍然站了很久,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,涵妮所留下的衣香。一个多么奇异的女孩!他摇了摇头,有满怀说不出来的、眩惑的情绪。这是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中,从来没有过的。


    第五章


    孟云楼一向是个心智健全的青年,虽然对艺术的狂热,造成了他个性中比较软弱的一面:重感情,爱幻想,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。但是,他是个无神论者,他坚强而自信,他相信自己远超过相信天或命运。因此,他也决不相信奇迹,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规律化的,也从未发生过奇迹……直到走进杨家来。在他的感觉中,这第一夜就是个不可置信的奇迹,因为,当他回到卧室之后,他无法把涵妮从他脑中剔除了。


    他几乎彻夜失眠,这令他自己都感觉惊奇和不解。当黎明来临的时候,他就起床了。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沉睡着。涵妮,她一定也还没有起床,昨晚上床那么晚,现在必然还在梦乡吧。他胡思乱想地揣测着,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等待着吃早餐的时间。


    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,但是,他失望了。涵妮没有下楼来吃早餐。翠薇穿着件相当漂亮而触目的红色洋装,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儿,对他高高地扬起了眉毛。


    “早!”她说,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,显得容光焕发,“夜里睡得好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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