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噗哧”一声,那位少女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,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,含糊地说:“唔,我是涵妮,你呢?”
“得了,”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,“又调皮了!”转头对着云楼,她解围地说:“这不是涵妮,这是我的外甥女儿,涵妮的表姐,周翠薇小姐。”
我是多么莽撞啊!云楼想,脸孔陡地发热了,尤其周翠薇那对充满了顽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墟地盯着他,更让他感到一层薄薄的难堪和尴尬。对周翠薇微微地弯了一下腰,他口吃地说:
“哦,对不起。”
“这有什么,”杨子明插进来说,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,“坐下来,快吃饭吧!今天是你伯母亲自下厨的呢,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。”
云楼坐了下来,环席看看,除了杨氏夫妇和周翠薇之外,他没有看到别人了,端起饭碗,他迟疑地说:
“杨——小姐呢?”
“涵妮?”雅筠愣了愣,眉头很快地锁拢在一起,眼睛立刻黯淡了,“她——有些不舒服,在楼上吃饭,不下来了。”
“哦。”云楼泛泛地应了一声,涵妮下不下楼吃饭与他毫无关系,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。端着饭碗,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丰盛的菜所引起了,忘记了客套,他那不拘小节的本性立即回复了,大口大口地吃着菜和饭,他由衷地赞美着:“唔,好极了。”
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兴。他吃得那么踊跃,不枉费她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。她用一种几乎是欣赏的眼光,看着云楼那副“吃相”。周翠薇好奇地扫了雅筠一眼,这男孩子为什么使雅筠如此关怀?
雅筠对云楼的关怀同样没有逃过杨子明的注意,他悄悄地对雅筠注视了一会儿,又掉过眼光来看着云楼,后者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生气与光彩,这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!他咽下一口饭,对云楼说:
“九月底才开学,你还有十几天的空闲,怎样?要不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旅行一下?到日月潭、阿里山,或者横贯公路去玩玩?到一趟台湾,这些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,只是,可惜我没时间陪你。”
“您别管我吧,杨伯伯,我要在台湾读四年大学呢,有的是时间去玩。”云楼说。
“要不然,让翠薇带你到台北附近跑跑,”雅筠说,“碧潭啦,阳明山啦,野柳啦……对了,还可以到金山海滨浴场去游泳。你会游泳吗?”
“会的。”云楼笑笑,“而且游得很好。”
“怎样?翠薇?”雅筠看着翠薇,“你这次在我们家多住几天,帮我招待招待客人,好不?”
“如果涵妮不需要我,”翠薇微笑地说,“我倒没关系,反正我没事。”
“涵妮?”雅筠的睫毛垂了下来,笑意没有了,半天,才慢慢地说,“是的,你陪陪涵妮也好,她是——”她的声音降低了,低得几乎听不出来,“太寂寞了。”
杨子明的眉毛又紧紧地蹙了起来,饭桌上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了,室内荡漾着一种奇异的、不安的气氛。云楼警觉地看看杨子明又看看雅筠,怎么回事?自己的到来是不是扰乱了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?他犹豫了一会儿,用迟疑的口气说:
“杨伯伯,杨伯母,你们实在不必为我操心的,我可以自己管自己。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,你们不必陪我,我又不是孩子,不会迷路。”
“不,我们一点都没有为你麻烦,”雅筠说,脸上又恢复了笑意,“好吧,明天再计划明天的事吧!”
“其实,我可以陪孟——孟什么?”翠薇仰着头问,她坦率的眸子直射在云楼的脸上。
“云楼。”云楼应着。
“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,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话。”她转头望着雅筠,诚恳地说,“说实话,涵妮并不见得需要我,姨妈,她有她自己的世界。”
“她不会说的,即使她需要。”雅筠忧郁地说,忽然叹了一口气。
云楼不解地看看雅筠,涵妮,这是怎样一个女孩?他们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?这家庭中有着什么?似乎并不像外表那样平静单纯啊!他咽了一大口饭,天生洒脱的个性使他立刻抛开了这个困扰着他的问题。管他呢!他望着翠薇,他多幸运,刚到台湾的第一天,就有一个女孩自告奋勇地愿意陪伴他。尤其,还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!
“你在读什么学校?”他问。
“我没读大学,”她轻声地说,有些赧然,接着却又自我解嘲地笑了,“我没考上。所以,整天东混西混,没事干。姨妈让我来陪陪涵妮,我就常跑到姨妈家来住,在家里,我爸爸太凶了,你知道?”她笑着,很好玩地耸了耸鼻子,“我怕爸爸,他一来就教训我,正好逃到姨妈家来住。”看着云楼,她怪天真地挑着眉梢,“你呢?来读什么?”
“师大,艺术系。”
“艺术?”她扬扬眉毛,很高兴地,“我也喜欢艺术,但是爸爸反对,他要我学化学或者是建筑。结果弄得我根本没考上。”
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“出路好呀!”她耸耸肩,无可奈何地又瞟了杨子明一眼,“老一辈的比我们还现实,是不?”
“你尽管批评你老子,可别把我扯进去!”杨子明笑着说。
云楼也笑了笑,翠薇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倒很像,看着翠薇,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夹满了菜,他也就乘此机会,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。
饭后,雅筠亲自煮了一壶咖啡,大家坐在客厅里谈着天,慢慢地啜饮着咖啡。在一屋子静幽幽的绿笼罩之下,室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静谧与安详,那气氛是迷人的,薰人欲醉的。云楼对雅筠的感觉更深刻了,她是个多么善于协调人与人的关系、又多么善于培养气氛的女人!杨子明是有福了。他饮着咖啡,咖啡煮得很好,不浓不淡,很香又很够味,煮咖啡是种艺术,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。
翠薇斜靠在沙发上,伸着长长的腿,她穿着件红白条条相间的洋装,剪裁得很合身,大领口,颇有青春气息,一目了然,她也是出自一个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。一屋子绿色之中,她很有种调和与点缀的作用,她那身红,她那种调皮样儿,她那生动的眉毛和眼睛,使房间里增加了不少生气。如果没有她,这房间就太幽静了,一定会幽静得寂寞。
“姨妈,”翠薇开了口,“你们应该买个唱机。”
“我们家里并不缺少音乐。”雅筠微笑着说。
“那——那是不同的。”翠薇说,望向云楼,问:“你会不会跳舞?”
“不,”云楼回答,“不大会,只能勉强跳跳三步四步。”
“我不相信,香港来的男孩子不会跳舞?”翠薇又扬起了她那相当美丽的眉梢。
“并不见得每个香港的年轻人都是爱玩的,”云楼微笑着说,“云霓她们也都常常笑我。”
“你应该学会跳舞,”翠薇说,对他鼓励地笑笑,“台北有好几家夜总会,你有兴趣,我们可以去玩玩,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。”
杨子明坐在那儿,默默地抽着烟,饮着咖啡,他显得很沉默,似乎有满腹心事。他不时抬起眼睛来,对楼梯上悄悄地扫上一眼。他在担忧什么吗?云楼有些狐疑。忽然,他又想起了礼物,站起身来,他向楼梯走。
“做什么?”杨子明问。
“去拿礼物。”他跑上了楼梯。
“这孩子!”雅筠微笑着。
他上了楼,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,取了礼物。他走出房间,刚刚带上房门,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,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。那人影听到背后的声响,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向走廊遁去,就那么惊鸿一瞥,那人影已迅速地隐进走廊的一扇门里去了。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袭白纱衣服,和一头美好的长发。他怔了几秒钟,心头涌起一阵难解的迷雾,这是谁,她为什么要藏起来?涵妮吗?他摇摇头,这幢静谧而安详的房子里隐藏了一些什么呢?抱着礼物,他走下楼,刚走了一半,就听到杨子明在低声地说:
“……你该让她出来,这样对她更不好……”
“她不肯,”是雅筠的声音,“她胆小……你就随她去吧!”
他走下了楼梯,夫妇两个都闭住了嘴。怎么了?他看看杨子明夫妇,捧上了他的礼物。但是,他的心并不在礼物上面,他相信杨氏夫妇对礼物也没有多大兴趣,父亲买的东西全是最古板的,杨子明是一对豪华的钢笔,雅筠是一件衣料,涵妮的是一个缀着亮珠珠的小皮包。
“噢,好漂亮的小皮包,”雅筠拿着那小皮包,赞美地说,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,“可惜,涵妮是用不着的。”望着翠薇,她说:“转送给你吧。好吗?”
“给我?”翠薇犹豫了一下,“……涵妮……?”
“涵妮?”雅筠笑得好凄凉,“你想,她用得着吗?”
云楼惊异地看着这一切。涵妮?涵妮?涵妮是怎样的一个女孩?她是真的存在着,还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?涵妮,她在哪里呢?
第四章
夜里,孟云楼失眠了。
午后睡了那么一大觉,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浓咖啡,再加上新来乍到的环境,都是造成他失眠的原因。仰躺在床上,他用手枕着头,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,眼睛望着那有一片迷蒙的灰白的窗子。他并不急于入睡,也没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绪,相反地,他觉得夜色中有一种柔和而恬静的气氛,正是让人用思想的大好时间。思想,这是人类最顺从的朋友,可以怎样安排它。
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,也不知道时间,他的思想朦朦胧胧的,一种对未来的揣测,一些对过去的回忆,还有对目前这新环境的好奇……他的思想并不集中,散漫地、随意地在夜色中游移,然后,忽然地,他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,使他的耳朵警觉,神经敏锐。侧着头,他倾听着,门外拂过了轻微而细碎的声响,是什么?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,有什么东西是在夜里活动着的?一只猫?或是一只小老鼠?他再听,声音消失了,夜空里有着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香味,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窗外的花园中低鸣。夜是恬静、安详,而美好的。他翻了一个身,把头埋进了枕头,准备要入睡了。
但是,一阵清晰的声音重新震动了他,使他不由自主地集中了注意力,带着几分不能相信的惊愕,侧耳倾听那在夜色里流泻着的声浪。那是一串钢琴的琴声,叮叮咚咚的,敲击着夜,如一串滚珠走玉,玲玲琅琅地散播开来。他下意识地坐起身子,更加专心地听着那琴声。在家里,他虽然不能算一个古典乐的爱好者,但是却很喜欢听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,钢琴独奏一向在他的感觉中,远不及小提琴的独奏来得悠扬动人。但是,今夜这琴声中,有着什么东西深深地撼动了他,那弹奏的人手法显然十分娴熟,一个接一个的音浪生动地跳跃在夜色里,把夜弹醉了,把夜弹活了。
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,《如歌的行板》,轻快、生动,而活泼。一曲既终,孟云楼竟有鼓掌的冲动。接着,很快地,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,是韦伯的《邀舞曲》,然后,是支不知名的曲子,再下来,却是英国民谣,《夏日最后的玫瑰》。孟云楼按捺不住了,一股强烈的好奇,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,使他轻轻地站起身来,披上一件晨衣慢慢地打开了房门。
琴声更响了,是从楼下传来的,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,弹奏的人会是谁?雅筠?翠薇?还是那神秘的——涵妮?他不知不觉地步出了房门,在一种半催眠状态下走下楼梯,他的脚步很轻很轻,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,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。
下了楼,他立即看到那弹琴的人了,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,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!他站在楼梯脚,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点的侧面。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着,大厅内没有再开其他的灯。那女孩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,穿着件白色轻纱的睡袍,沐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灯晕之中。她的手迅速而轻快地从钢琴上飞掠过去,带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、美妙的声音。室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,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,那女孩神往地奏着她的琴,似乎全心灵都融化在那些音符之中。整个的房间、钢琴、灯,和女孩合起来,像一个虚幻的、神仙的境界。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。那是诱人的、令人眩惑的、完全不真实的一种感觉,孟云楼呆住了。
好半天,他才轻轻地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,用手托着腮,他就这样静悄悄地坐着,凝视着那少女的背影,倾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。肖邦的《幻想即兴曲》《蝴蝶练习曲》,古塞克的《嘉禾舞曲》,然后是约纳森的《杜鹃圆舞曲》……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,倾听的人也完全听得入了迷了。
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,孟云楼听得那么痴,已不知身之所在。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琴声,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,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狂好者,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,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。让他入迷的是这种气氛,这灯光,这夜色,这梦幻似的女孩,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。这种狂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,他看着那女孩耸动着的瘦削的肩头,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纱衣服下的单薄的躯体,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着某种强烈的、难言的情绪。
然后,终于,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,那女孩停止了弹奏。面对着钢琴,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。像是满足,又像是依恋,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那些琴键,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婴儿一般。接着,她盖上了琴盖,带着种发泄后的疲倦,她无限慵散地、毫不做作地伸了个懒腰,慢慢地站起身来。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,他来不及思索,也来不及遁形,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,面对着他了。在这一刹那间,他有种奇异的、虚飘的感觉,他想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,那样强烈地震撼着他。他面对着一张年轻的、少女的脸庞,苍白、瘦削,却有着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着的眸子。这是张奇异的脸,融汇着一切属于性灵的美的脸,一张不很真实的脸。那瘦瘦的小下巴,那小小的、薄薄的唇,那弧度柔和的鼻子……她美吗?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,她不美。但是,在这绿幽幽的灯光下,在她那放射着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,她美,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,是孟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找到过的。他惊愕了,也眩惑了。
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,她迅速地瑟缩了一下,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,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,想退避,但是,钢琴拦阻了她。于是,她站定了,开始静静地凝视着他,那惊吓的情绪很快地从她脸上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。
“你是谁?”她轻轻地问,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。
“孟云楼。”他回答,也是轻轻的,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,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的小生物,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。
“哦,”她应了一声,“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人,是吗?”
“是的,你呢?”他反问。
“涵妮。”她低低地说。
涵妮?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事实上,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。涵妮,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么熟悉,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。
“你在这儿做什么?”涵妮问,她不再畏惧他了,相反地,她脸上有着单纯的亲切。她向他走了过来,在他面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下来。用手抱住膝,她开始好奇地注视他,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,像个傻子般动也不动。
“我在听你弹琴。”
“你听了很久吗?”
“是的,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,我就坐在这儿听了。”他说,盯着她看,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。
“哦,”她发出一声轻哼,脸陡地发红了。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,竟使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。“你笑我了?”她问,“我弹错了很多地方。”
“是吗?”孟云楼说,“我听不出来。”这倒是真话,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的错误来。
“如果我知道你在听,我会弹得好一些,”她微笑了,忽然有些羞涩,“不过,如果我知道你在听,我就不会弹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