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可是,你并没有忘怀他。”她静静地说。


    “你呢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我?”她淡淡地一笑。“我早就把什么都看开了。对人生,我的态度是‘淡然处之’。”


    “我也是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我们对视着,良久良久,她笑了,说:


    “无论如何,蓝采,我祝福你,诚心诚意地!”


    “我也祝福你!”


    我们都笑了,炉火熊熊地燃烧着,窗外有风,低幽而轻柔。


    21


    我们准时到了飞机场。


    飞机还没有到达,但是机场已经挤满了人潮,人多得远超过我们的预料,仿佛都是来接柯梦南的。整个一个松山机场的大厅里,有采访记者,有摄影记者,有教育界和政界的代表,还有举着欢迎旗子的各音乐团体,什么音乐学会、交响乐团、合唱团、国乐团……等等。我们十几个人一走进机场大厅,都被那些人潮所湮没了。没有欢迎旗子,没有划一的服装,又没有背在背上很引人瞩目的摄影机,我们这一群一点也不像我们预料的那么“浩浩荡荡”,反而显得很渺小。不过,我们也有份意外的骄傲和惊喜,小俞首先就嚷着说:


    “哈,这么多的人!咱们的柯梦南毕竟不凡啊!”


    我们四面张望着,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三剑客和无事忙等都高高地昂着头,大有要向全世界宣布我们和柯梦南的关系似的。人们都在议论着柯梦南,每听到他的名字被提起一次,我们就更增加一份骄傲和喜悦。怀冰捧着一大束万寿菊和黄玫瑰,笑得好得意好开心。拉着我,她不断地说:


    “蓝采,你想得到吗?柯梦南会轰动成这样子!”


    人群熙攘着,把我们往前往后地挤来挤去,虽然外面还在下着雨,大厅里却热烘烘的。我心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,越接近柯梦南抵达的时间,我心里就越乱。我想,隔着衣服,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。柯梦南,柯梦南,他毕竟要回来了!衣锦荣归,他还是以前那个他吗?见了我的第一句话,他会说什么?我又会说什么?十年前他离台的前夕,我说过:


    “你回来的时候,我要去飞机场接你!”


    现在,我站在飞机场了,我没有失信,我和他勾过小指头,一言为定!见了他,我怎样说呢?或者,我该淡淡地说一句:


    “我没有失信吧?柯梦南?”


    他会怎样呢?他还有那对深沉而动人的眸子吗?他还有那个从容不迫的微笑吗?他还是那样亲切而热情吗,在这么多这么多人的面前,我们将说些什么呢?


    机场的麦克风里突然播出XXX号班机抵达的消息,人潮一阵骚动,全体的人向海关的门口挤去,我们差点被挤散了,怀冰紧抓着我的手,嚷着说:


    “来了吗?来了吗?蓝采,这束花可得由你送上去呀!”


    “不行!”我很快地回答,心脏已快从口腔里跳出来了,我的脸在可怕地发着热。“我不干!还是你送去自然一点!”


    人群拥挤着,呼叫着,成群的人跑到我们前面去了,三剑客在人堆里徒劳地推攘,警察在前面维持着秩序。我们无法挤到前面去,摄影记者、采访记者、电视记者和广播记者簇拥着几个政、教界的知名之士,站在最前面,我们要踮着脚才能越过无数的人头,看到海关的出口处。接着,又是一阵大大的骚动,我只听到耳边一片乱七八糟的喊声:


    “来了!来了!穿灰色西装的就是!”


    “在哪儿?在哪儿?那个外国人是谁?”


    “还有个外国女人呢!是他太太吗?”


    我踮着脚,脑中昏昏沉沉的,眼前全是人头,什么都看不清楚。怀冰高举着花束,就怕把花碰坏了。无事忙像刨土似的用手把人往后刨,惹来一片咒骂声。小俞个子最高,踮着脚,他嚷着说:


    “我看到他了,比以前更帅了,好神气的样子!他身边都围着人,好多好多人,那个高个子的外国人大概是他的经理人,有个外国小姐,一定是报上登的那位史密斯小姐,是帮他钢琴伴奏的……”


    我伸长了脖子,只看到一片闪烁的镁光灯,和拥挤的人群。小俞又在叫了:


    “好了!好了!他走过来了!”


    “哪儿?哪儿?”彤云在叫着,“我看不到呀!”


    “我也看不到!”紫云跟着喊。


    “他也没看到我们!”祖望在说,“怎么会有这么多人!”


    “过来了!过来了!”小俞继续叫着,“他走过来了!”


    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来,于是,我看到他了。我的心跳得多么猛,我的视线多么模糊,我满胸腔都在发烧。他穿着件浅灰色西装,一条红色的领带,微微向上昂的头。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和表情,只恍惚地感到他变得很多,他没有笑,似乎有些冷冰冰。他的经理人高大而结实,像个守护神般保护着他,遮前遮后地为他挡开那些过分热心的人群。


    已经有好多人送上花束了,剑兰、玫瑰、百合,应有尽有,他却一束也没有拿,全是他的经理人帮他捧着,一路被人群挤过去,那些花就一朵朵地散落下来。许多学生拥上前去,拿着签名册,都被那个经理人推开了。那几个政、教二界的知名之士,正围绕在他身边,不住地对围过去的人群喊:


    “柯先生累了,需要休息,请大家不要打扰他!”


    广播记者的麦克风也被挡驾了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今天晚上我们有记者招待会,柯先生很疲倦,现在无法发表谈话,请各位晚上再来!”


    他走得比较近了,我可以看清他的脸,他紧闭着嘴,漠然地望着那些人群。穿得挺拔、考究,而整洁,神情严肃、孤高,而不可侵犯。完全是个成名的音乐家的样子,漂亮、自信、高傲、冷峻。我的心脏不再狂跳,我的血液不再奔腾,我望着他,多遥远哪,隔了十年的时间!


    “柯梦南!柯梦南!柯梦南!”三剑客喊起来了。


    “柯梦南!柯梦南!柯梦南!”祖望和紫云也喊起来了。


    “柯梦南!柯梦南!柯梦南!”无事忙也叫着。


    他没有听到,喊他的人太多了,他的目光空漠地从我们这边扫过去,没有注意到我们,他严肃的脸上毫无表情。


    “他听不见我们,”无事忙徒劳地在人群中挤。“这样吧,我们数一二三,然后一起叫他!”


    于是,我们高声数着一二三,然后齐声大叫:


    “柯梦南!”


    一二三!柯梦南!一二三!柯梦南!一二三!柯梦南!我们周遭的人群对我们嫌恶地皱着眉头,甚至发出嘘声。大家依然叫着:一二三!柯梦南!一二三!柯梦南!一二三!柯梦南!


    他听见了!他的眼光转向了我们,我屏住了呼吸,他看见我了!但是,很快地,他的眼光又调向了别处,他没有认出我们吗?他没有认出我们吗?他的那个伴奏的小姐紧偎着他,他的目光冷峻地望着前方,他走过去了,没有再对我们注视一眼。顿时间,我们谁也喊不出来了。


    人群跟在他后面跑,我们也下意识地跟着跑过去,怀冰手里还紧握着那束始终没有机会献上去的花束。我们跑到了大厅门口,摄影记者还围绕在他身边抢镜头,他周围全是人,我们拼命挤着,挤着……直到他被簇拥进了一辆豪华的小汽车,直到那小汽车很神气地开走了,直到一连串跟随着的车子也开走了,直到人群散了……


    我们站在大厅门口,人群散了之后,才感到周围是这样的空旷。风对我们扑面吹来,卷来了不少的雨丝,我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。怀冰手里那束花,已经被人群挤得七零八落了,花瓣早已散落在各处,她手中紧握的只是一束光秃秃的秆子。我们大家面面相觑,好半天,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。最后,还是谷风耸了耸肩,勉强地笑了笑说:


    “毕竟他不再是那个跟着我们疯呀闹呀的柯梦南了,他现在是个大人物了!”


    他的话里带着浓厚的、自我解嘲的味儿。听了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触。小俞犹豫地说:


    “或者他太疲倦,根本没发现我们,他住在圆山饭店,我们要不要去圆山饭店找他?”


    怀冰把手里那束光秃的花杆扔进了垃圾箱里,意态索然地说:


    “我要回家了,要去,你们去吧!”


    “我也要回去了。”我慢吞吞地说,看了看雨雾迷濛的天空,心里空空荡荡的,酸酸楚楚的。


    “我也不想去,”水孩儿说,“别打扰他了吧!人家晚上还有记者招待会呢,反正不能出席我们的招待会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小俞无可奈何地说,“我们明晚见吧,明天晚上演唱会的票我已经买了,无论如何,我们总要去听他唱一次的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好吧!那我们就散了,明晚艺术馆见吧!”谷风说。


    就这样,我们散了。我慢慢地沿着敦化北路向前走,走进了暮色和雨雾揉成的一片昏蒙之中。


    22


    那是一个成功的演唱会,从各方面来讲,都是成功的。听众挤满了演唱会场,座无虚席。花篮从大门口、走廊,一直排列到台前、台上、和台后。许多政界、学术界、音乐界的名人都出席了,摄影记者的镁光灯从开始闪到结束。所有的广播电台都在做实况录音,电视台也在做实况转播。掌声热烈而持久,场面是伟大的,动人的。


    我们的座位几乎是最后几排了,因为我们的经济力量都无法购买前排的位子,而且,那些位子在开始卖票的一小时后,就早被人订完了,我们也买不着那些位子。坐在后面,我们倾听着他的歌,一支又一支,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,音量、音色、音质都好。显然,这十年的时间他没有浪费,也没有虚度,他是经过了一番苦练的!他的歌声比他的人对我们而言,是熟悉多了,那歌声依然充满了感情,依然有动人心魄的力量。当他引吭而歌的时候,他的脸涨红了,他的眼睛闪烁发光,他的面部又是那么激动的、易感的、充满了灵性的,我们感动地望着他,噙着满眼眶的泪,噢!我们的柯梦南!可是,歌声一完,他在掌声中徐徐弯腰,那魔术一般的灵光一闪消失了,他又变得那么冷漠、孤高、而陌生,又距离我们好遥远好遥远了。


    他唱了十几支歌,几乎全是各国的民歌,也唱了几支歌剧中的名曲。我们带着强烈的期盼,希望能听到一支我们所熟悉的,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。但是,我们失望了,他一句也没有唱。演唱会将结束的时候,无事忙按捺不住了,拿了一张纸,他在上面写:


    柯梦南:


    我们都在后面几排坐着,昨天,我们也曾在机场等待,但是,你仿佛不再是以前那样容易接触了。假若你没有把旧日的朋友都忘干净,愿意为我们唱一支《有人告诉我》吗?


    散会后,可否在后台“接见”我们?


    圈圈里的一群即刻


    他把纸条给我们传观,我低声问:


    “你要怎样递给他?”


    “我现在就送到后台去。”


    他送去了,我们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着,片刻,他又溜了回来,怀冰问:


    “送到了吗?”


    “他经理人接过去了。说等他到后台就给他。”


    每唱两支曲子,柯梦南就要回到后台去休息一会儿,当他再回到后台的时候,我们都兴奋极了,他将要看到我们的纸条了,他会怎样?他会唱那支歌吗?他总不至于把十年前的往事都遗忘了吧?


    他再度出场了,微微地弯了弯腰,他开始唱了起来,不是我们希望中的歌,接着,他再唱的,仍然不是。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向后座扫了扫,没有带出丝毫的感情。怎么回事?他没有收到我们的纸条吗?


    散会了,他在成千成万的掌声中退入后台,我们彼此注视着,说不出心头是怎样一种滋味,他仍旧没有唱那一支歌。无事忙叹了口气,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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