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蓝采,你决不可以为这件事情怪你自己,决不可以太伤心!”
“是我杀了她!怀冰,是我杀了她!”我哭着说,固执地说。“你不知道,是我杀了她!她来向我求救,你猜我怎么回答她?我说:‘你要我怎么帮助你?爱情又不是礼物!’噢,怀冰,我杀了她了!她是安心去死的,我知道!”
“不,不,不是这样的,”怀冰也哭着,紧揽住我说,“你听我说,蓝采,你不可以这样想!出事的时候我也在,她是腿抽筋了,我听到她喊哎唷,也听到她呼救,可是那时候大家距离她都太远,她一向就是任性的,你知道,我们拼命游过去,她已经淌到警戒线外面去了,她还冒起来过两次,等无事忙抓住她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总之,蓝采,这一切都是意外,你决不可以那样想,你懂吗?”
“是我杀她的!”我说,“怎么讲都是我杀她的!我曾经阻止柯梦南去追她,假若柯梦南追到了她,一切就不会发生了!”
“你怎么知道呢?蓝采?”怀冰说,“说不定追到之后,悲剧发生得更大,你怎么知道呢?蓝采,别自责了,说起来,我也要负责任,假若我不发起这一趟旅行,噢,蓝采!”她掩住脸,泣不成声。“假如我们能预卜未来的不幸就好了!假如我们能阻止人生的悲剧……噢,蓝采,我们是人,不是神哪!”
我们相对痛哭,哭得无法说话,妈妈也在一边陪着我们流泪。哭了好久好久之后,我问:
“何飞飞呢?葬了吗?”
“没有,明天开吊,开吊之后就下葬。”
“明天?”我咬咬嘴唇,“我要去!”
“你别去吧!”怀冰说,“你还在生病!你会受不了的,别去了,蓝采!”
“我要去!我一定要去!”我坚定地说,“明天几点钟?”
“早上九点。”
我沉吟了一会儿,轻轻地问:
“她的父母说过什么?”
“两位老人家,噢!”怀冰又哭了。“他们不会说话了,他们呆了,傻了,何飞飞是他们的独生女儿,好不容易巴望着读大学毕业……噢!蓝采!”
我们又痛哭不止,手握着手,我们哭得肝肠寸断。啊,何飞飞!何飞飞!何飞飞!我们的何飞飞!
人怎么会死呢?我一直想不明白。一个活生生的、能哭、能笑、能说、能闹的人,怎么会在一刹那间就从世间消失?怎么会呢?怎么可能呢?当我站在何飞飞的灵前,注视着她那巨幅的遗容,我这种感觉就更重了。她那张照片还是那么“骨稽”,笑得好美好美,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齿,眉飞色舞的。她是那样富有活力,是那样一个生命力强而旺的人,她怎会死去?她怎能死去?
我们整个圈圈里的人都到了,默默地站在何飞飞的灵柩之前,这是我们最凄惨的一次聚会,没有一点笑声,没有一点喧闹,大家都哭得眼睛红红的,而仍然抑制不住唏嘘和呜咽。柯梦南呆呆地站在那儿,像一座塑像,他苍白憔悴得找不出丝毫往日的风采。我和他几乎没有交谈,除了当我刚走进灵房,他曾迎过来,低低地喊了一声:
“蓝采!”
我望着他,徒劳地嚅动着嘴唇,却说不出一句话来,他也立即转开了头,因为眼泪已经充塞在他的眼眶里了。我们没有再说什么,就一直走到何飞飞的遗容前面,我行不完礼,已经泣不成声。怀冰走上来,把我扶了下去,我嘴里还喃喃地、不停地自语着说:
“这是假的,这是梦,我马上会醒过来的!”
但是我没醒过来,我一直在梦中,在这个醒不了的噩梦之中!
何飞飞的父母亲都没有在灵前答礼,想必他们都已经太哀痛了,哀痛得无法出来面对我们了。在灵前答礼的是他们的亲属。直到吊祭将完毕的时候,何飞飞的母亲才走出来。她没有泪,没有表情,像个丧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,苍老、疲倦,而麻木。她手里捧着一沓厚厚的本子,一直走向我们,用平平板板的声音说:
“你们之中,谁是柯梦南?”
柯梦南一惊,本能地迎了上去,说:
“是我,伯母。”
何老太太抬起干枯而无神的眼睛来,打量着柯梦南,然后,她安安静静地说:
“你杀了我的女儿了!柯梦南。”她把怀里的本子递到柯梦南手里,再说:“这是她生前的日记,我留着它也没有用了,几年来,这些本子里都几乎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,我把它送给你,拿去吧!”她摇摇头,深深地望着柯梦南,重复地说:“你杀了她了,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,你杀了她了!”
柯梦南捧着那些本子,定定地站在那儿,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那时脸上的表情,他的面色死灰,嘴唇苍白,眼光惊痛而绝望。那位哀伤过度的老太太不再说话,也不再看我们,就掉转头走到后面去了。柯梦南仍然站在那儿,头上冒着汗珠,嘴唇颤抖,面色如死。
谷风走上前去,轻轻地拍抚着他的背脊,安慰地说:
“别在意,柯梦南,老太太是太伤心了!”
柯梦南一语不发地掉过头来,捧着那些日记本向门口走去,他经过我的身边,站住了,他用哀痛欲绝的眼光望着我,低低地说:
“我们做了些什么?蓝采?”
我咬住了嘴唇,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,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柯梦南已经走到门口了,我下意识地追到了门口,抓住门框,我惶然无主地问:
“你——要到哪里去?”
他回过头来看着我,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那么陌生了。
“我——要去看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我父亲。”他唇角牵动着,忽然凄苦地微笑了起来,“我该去看看他了。”
他转身要走,我忍不住地喊:
“柯梦南!”
他再度站住,我们相对注视,好半天,他才轻轻地说:
“蓝采,你知道,从今之后,对于我——”他停顿了一下,眼光茫然凄恻,“——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,你懂吗?蓝采?”
我凝视着他,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捣碎了。我懂吗?我当然懂。从今后,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,岂止是他?我更是无梦也无歌了。
我没有再说话,只对他点了点头。
他走了,捧着那沓日记本,捧着一颗少女的心。
他走了。
何飞飞在当天下午,被葬在碧潭之侧。
19
这就是我们的故事。
我常回忆起何飞飞的话:“瞧,整个就像演戏,谁知道若干年后,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?”
演成个什么局面?我们是一群多么笨拙的演员!还能演得更糟吗?还能演得更惨吗?到此为止,这场戏也该闭幕了。
那年冬天,水孩儿出国去结婚了,接着,美玲、小魏、老蔡……也纷纷出国。至于柯梦南,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。
柯梦南离台的前夕,我和他曾经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,做过一次长谈。自从何飞飞死后,我很少和他见面,这是葬礼之后我们的第一次倾谈,也是最后一次。我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,一直走到夜深。那又是个“恻恻轻寒翦翦风”的季节,天上还飘着些毛毛雨,夜风带着瑟瑟的凉意。我们肩并着肩,慢慢地踱着步子,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,步行于细雨霏微之中。
从化装舞会那夜开始,我就不知有多少次这样依偎着他,在街道上漫步谈天,诉说着我们的过去未来。但是,这一次和以前却是大大地不同了。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,宇宙经过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组合,一切都已不复旧时形状。我们谈着,走着,都那么冷静,那么客观,又那么淡然,就像两个多年相处的老友,闲来无事,在谈他们的狗和高尔夫球似的。
“这次去意大利,是学声乐,还是作曲?”我问。
“主要是声乐,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乐。”他说。
“要学几年?”
“学到学成为止。”
“我相信你会成功的。”
他没有答话,他的眼睛望着雨雾迷濛的前方,嘴边浮起一个飘忽的微笑,这微笑剌痛了我,我发现我说的话毫无意义。我们沉默了很久,轻风翦翦,凉意深深,而细雨朦胧。好一会儿,他说:
“蓝采。”
“嗯?”
“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美丽的时光,是不是?”
“唔,”我模糊地应了一声,不太了解他这句话的用意。
“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日子!”他轻声地说,“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部分。不过,蓝采,”他看了我一眼,“你一向最崇拜真实,我必须告诉你,假若何飞飞复活……”
“我知道,”我打断他,“你会爱上她。”
他低下了头,没有说话。我看看黑蒙蒙的天空,又看看那长而空的街头,心里十分明白,我的话说得还不够贴切,事实上,他已经爱上何飞飞了。
“那是一个好女孩。”好半天之后,他轻声地说,“假若你看过她的日记,那么深情,那么痴狂……噢!”他的喉咙塞住了,他没有说完他的话,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雾了。仿佛那雨雾中有着他寻找的什么东西。
“她不该把这份感情隐藏起来。”我低声自语。
“她没有隐藏,她一再表示,表示了又表示,我们却从不重视她的话。”柯梦南叹了口气,“我是个傻瓜!”
我的心脏绞痛了起来,我已经没有地位了!往昔多少恩情,现在皆成泡影。我毕竟没有跟他远渡重洋,跟着他去的,是何飞飞的影子。
“蓝采。”他又叫了一声。
“嗯。”我茫然地应着。
“你会不会怪我?”
“我?怪你?”我望着他,他的眼光已从雨雾中收回来了,关注地凝视着我,那眼光非常温柔,温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觉往日那个他又回来了。但,我并不糊涂,他的关注中有着浓厚的友情,却绝非爱情。“不,柯梦南,”我语音含糊地说,“别提了,我想,我们有生之年,都会想念一个人,何飞飞。经过了这件事,我们不可能再重寻那段感情了,一切都已经变了,是不是?”
“是的,”他点点头,深深地望着我。“不过,蓝采,你仍然让我心折。”
我凄苦地笑了笑。
“答应我一件事,蓝采。”他振作了一下,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