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慢慢说,好不好?”我急急地说,“只要我能帮你的忙。”
“我爱上了柯梦南。”
“什么?”我惊呼。
“你听到了吗?蓝采?”她用手掩住了脸,陡地大哭了起来:“我爱上了你的爱人!爱了好多年了!我为他要发疯要发狂,我用各种方法来逃避,我用一切嬉笑的面孔来掩饰自己,可是,我没有办法,我已经无法自拔,我爱他!我爱他!我爱他!我要为他死掉了!噢!蓝采!蓝采!蓝采!”
我吓呆了,吓怔了,吓得无法说话了。她跪在地上,用手摇撼着我,神经质地哭喊着说:“你听到了吗?蓝采?我爱他!从他在碧潭唱歌的那一天起,我就为他发疯了!我没有办法忘记他,我用了各种方法,各种方法!但是我忘不掉他呀!我不能再对你掩饰了,蓝采,你不知道我对他的那种感情,那种狂热,”她大大地喘着气,“我要死了!蓝采!”
她继续抓紧了我,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,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自己也不了解的话:
“你吓住了我……何飞飞,你吓住了我……你……你……别开玩笑吧!”
“开玩笑?我开玩笑?”她大叫了起来,脸色更加苍白了,她瞪着我的眼睛里喷着火,然后,她的牙齿紧咬住了嘴唇,她的头转向了一边,她咬得那么重,我看到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嘴唇上滴了下来。放开了我,她背转身子去,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凄楚的声音说:“为什么我每次说出心中的话,别人都要当作我是开玩笑?”
我缩在那儿,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我还没有从那份惊吓中苏醒过来,帐篷中有了一阵短时间的岑寂,然后,她重重地甩了一下头,把头发摔向脑后,她的嘴唇还在流血,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狂热的光彩,使她整个脸庞上都充满了某种疯狂的、野性的美丽。
“毫无用处的,是吗?”她对我说,声音显得无力而柔弱。“你无法救我的,是吗?”
我沉默了片刻,我的嘴唇干燥,喉咙枯涩。
“何飞飞,”我困难地说,“我不知道—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,我能怎样帮助你呢?何飞飞?你——你明白,爱情——并不是礼物,你——你懂吗?”
她对我缓慢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想,我懂,”她轻声地说,“我懂,我早就懂了,没有人能帮助我,没有!”她又咬住了嘴唇,旧的创口滴出了新的血,她转过身子,向帐篷外走。
“你去哪儿?”我本能地追问。
“去游泳,我的腿已经好了,海水可以冲掉一切,可以淹没一切!”她回过头来,对我凄凄楚楚地微笑,那微笑那么美,那么动人,那么孤苦,又那么无助,我一生都忘记不了那个微笑!“我去游泳,说不定海水可以浇灭我心头的火焰。忘记我对你说的话吧,我说了好多傻话,是不是?我真骨稽,是不是?”
“何飞飞!”我叫。
“再见!”
她“唿”地一声,掀开帐篷的门,冲出去了。我也追到帐篷外面,这才看到,柯梦南抱着好几瓶汽水,像一根木桩般挺立在那儿,他一定听到了我和何飞飞的全部对白,他的脸色已经表明一切了。
蓦然看到他,何飞飞也大吃了一惊,但是,她并没有迟疑一秒钟,就对着大海跑过去了。柯梦南大喊了一声:
“何飞飞!”
接着,他的手一松,汽水瓶全体跌落在地下,汽水涌了出来,在沙子上冒着泡泡。他没有顾虑汽水,放开脚,他对着何飞飞追了过去,一面不停地喊着:
“何飞飞!何飞飞!何飞飞!”
一种锋利的、异样的感觉,尖锐地刺痛了我,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,严厉地喊:
“柯梦南!站住!”
他站住了,茫然地回过头来,瞪视着我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我问。
“我——我——”他错愕地说,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追她?”我问,喉咙更干了。“你听到她对我说的话了?”
他点点头。
“追到她以后,你要对她说什么?”我问,那尖锐的刺痛越来越厉害。
“我——我不知道。”他显得困惑而迷茫。“我只觉得应该去追她。”
我心里像烧着一盆火,有两股发热而潮湿的东西冲进我的眼眶里了,我望着面前这个男人,这个使多少女孩子魂牵梦萦的男人!我是个幸运者,不是吗?
“我为什么会和你恋爱?为什么?”我啜泣着说,“我背着多大的重负!先有彤云,又有水孩儿,现在又是何飞飞,我——我为什么要爱上你?”
“哦,蓝采,”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。“你别哭,蓝采。”
我真的哭了起来,因为那声音,那声音突然对我显得陌生了起来。某种直觉告诉我,何飞飞要得到他了。他不再是我的柯梦南了,他虽然站在我的身边,但是他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。
“别哭,别哭,蓝采!”他重复地说着,他的手拍抚着我的肩,但是,他的眼睛正搜索着海面。
“你爱上她了。”我说。
“别傻!蓝采!”
“说不定你早就爱上她了,而你自己不知道。”
“别说傻话吧!蓝采!”他有些烦躁地跺了一下脚,“我应该追她去!”
“是的,你应该!”我尖刻地说,“去吧!你去吧!”
“蓝采!”他停了下来,用手捧住我的脸,他深深地注视我,然后,他叹息了一声。“好吧,蓝采,我哪儿都不去,陪你在这儿坐坐,好不好?”他拉着我坐在帐篷的阴影里。“别哭了,好吗?擦擦眼泪吧,好吗?最起码,这并不是我的过失,是不是?”
我擦干了眼泪,我们坐在那儿,有好半天都没有说话,我心中有种模糊的恐惧,悄悄地注视着他,我觉得他跟我之间的距离越变越远了。他的手无意识地掬着沙子,他的眼睛仍然迷茫地投向海面。
我们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,然后,我听到三剑客在大声呼叫,我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声,看到所有的人群在往海边跑,我本能地站起身来,但是,我的腿在发抖,这种颤抖又立即由我的腿蔓延到我的四肢,我想跑出去,却无法移动我的脚,我看到柯梦南抓住了飞跑过来的无事忙。
“出了什么事?”是柯梦南紧张的声音。
“何飞飞,她的腿又抽筋了,我们来不及救她!我要找一点酒精!”
“她怎样了?”柯梦南大声吼叫着问。
“在那边沙滩上,救生员和三剑客在给她施人工呼吸!”
柯梦南拉着我向那边奔过去,我跌倒,又爬起来,爬起来,又跌倒,就这样跌跌冲冲地,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海边的。一大群人包围在那儿,却是死一般的寂静,我听到柯梦南在尖声地问:
“她怎样?”
“死了!”不知是谁的回答。
我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,划破了寂静的空气,冲破了汹涌的潮声,最后,才知道那声音竟发自我的口中。我用手蒙住了脸,狂叫着说:
“不!不!不!不!不!不要!不要!不要!……”
有人扶住了我,我的头左右转侧着,不停地,疯狂地哭喊着说:
“不要,不要,不要,不要……何飞飞,求你,求你,求你!……”
接着,我的眼前一片漆黑,我倒了下去,失去了知觉。
18
接着,我病了。
一连三天,我都是昏昏沉沉的,我脑海里一直浮着何飞飞的影子,不论是醒着,或是睡梦中,我都看到何飞飞,用一对燃烧着的眸子瞪着我,用一双冰冷的手抓紧了我,哀恳地喊:
“蓝采!你救救我吧!我要死了!你救救我!”
哦!何飞飞,何飞飞,何飞飞!我叫着,喊着,哭着,何飞飞!何飞飞!何飞飞!我哭得喘不过气来,挣扎着要抬起身子来,于是,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了我,一个细致的、轻柔的,而又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:
“蓝采,别动,好好地躺着,你在发烧呢!”
那是妈妈,我张开眼睛,一把抓住了妈妈的手,我喘息地,哭喊着说:
“妈妈!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?我杀了何飞飞了!妈妈!”我尖声地狂叫着,“我杀了何飞飞了!我杀死了她!我杀死了她!你知道吗?妈妈!妈妈!妈妈!”
“噢,蓝采,别哭,别哭,别哭!”妈妈拍抚着我,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,不断地拭去我脸上的汗。“那不是你的错,蓝采,那不是你的错!”
“是我的错!是我的!是我的!”我大喊着,死命地扯住妈妈的衣服,“我拒绝帮助她!我让她心碎地跑开,又阻止柯梦南去追她!我害死她了!我杀死她了!妈妈!是我的错呀!妈妈!妈妈!”
我周身淌着汗,汗湿透了我的衣服、被单和枕套。我不停地哭喊着,哭喊着,哭喊着……但是,我再也喊不回何飞飞了!那个天真可人的女孩子!那个时时刻刻把欢乐播散给大家的女孩子!噢!何飞飞!何飞飞!何飞飞!我每呼唤一声,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样从我心脏划过去。于是,我忽然停止了哭喊,像弹簧一般从床上坐起来,拉住妈妈的手说:
“妈妈,我在做噩梦吗?根本没有福隆啦,露营啦,游泳啦这些事,是不是?何飞飞还好好的,是不是?妈妈,是不是?是不是?”
妈妈用悲哀的眼光看着我,我摇撼着她,大喊:
“是不是?是不是?妈妈!你告诉我!何飞飞在哪儿?何飞飞在哪儿?”
妈妈拭去了眼中的泪水,用手抱着我,一迭连声地说:
“孩子,孩子,孩子,我的孩子!”
于是,我大哭,哭倒在妈妈的怀里,妈妈也哭,我们哭成了一团。可是,我们哭不醒何飞飞,哭不回何飞飞。
三天后,我的烧退了,人也清醒了,只是软弱、无力,而满怀悲痛。我已经无法记忆我是怎么被送回家的,也无法记忆何飞飞是怎样被运回台北的。我最后的印象,就是沙滩上的一幕,何飞飞穿着火红的游泳衣,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。
对我而言,这三天的日子,比三百个世纪还长久。奇怪的是,三天中,柯梦南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,我也几乎没有想到过他。我了解,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复杂,更惨痛。或者,他还会有些怨我,恨我。我是该被怨的、被恨的,经过了这件事,我知道,我跟柯梦南之间,一切都不同了,不单纯了,也不美了。但是,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索我和柯梦南的关系,我全部思想都还停留在何飞飞身上。一而再,再而三地去幻想整个的事件只是个梦,徒劳地渴求着醒来,醒来,醒来……醒来后一睁开眼睛,能看到何飞飞就在我面前,咧着嘴大笑着说:
“哎唷,真骨稽!真骨稽得要死掉了!我是逗你玩的呢!冤你的呢!”
如果她并没有淹死,如果整个只是她开的玩笑,我决不会和她生气,我会抱住她,亲她,吻她。只要……只要……只要这不是真的!
第四天,怀冰来了,坐在我的床边,我们相对无言,接着,两人就抱头痛哭了起来。她一边哭,一边帮我擦着眼泪,一边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