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我先割你的!”印第安人。


    我听出来了,印第安人是无事忙,非洲土人是小魏,现在,他们两个都挥刀弄斧起来,其实刀和斧都是银纸贴的,但在暗红色的灯光下,还真是挺逼真的。我想,我的头总算保住了,乘他们彼此要彼此的头的时候,我还是“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”。我悄悄地向旁边溜开了,不料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,抬起头来,我发现我闯了祸。在我面前,一个穿着长袍马褂,留着山羊胡子,道貌岸然的老学究气呼呼地用手抚着眼睛,原来我把他的眼镜撞掉了,他满地摸索着他的眼镜,好不容易找到了,他戴了回去,对我很不满意地,摇头摆脑地说:


    “小女子走路不长眼睛乎?有长者在前,不施礼乎?撞人之后,不道歉乎?”


    原来是祖望,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,和那一连几个“乎乎乎”使我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他却丝毫不笑,继续摇着脑袋说:


    “不知羞耻,尚且嬉笑乎?真是世风不古呀,世风不古!”


    “老夫子,你又在发什么牢骚?”一个山地姑娘活活泼泼地跳了过来问,她手腕上脚踝上都戴着铃铛,一走动起来,叮铃当啷地非常好听。这是紫云。


    “瞧,”老夫子指指她裸露的手臂和及膝的短裙,以及那赤着的脚,大摇其头,“奇装异服,招摇过市,试问成何体统?岂不气煞人乎?”


    紫云笑弯了腰,把我拉到一边说:


    “水孩儿?”


    我摇摇头,不说话。


    “纫兰?”她再猜。


    我还是摇头。


    “那么,你是蓝采!”


    我点头。她说:


    “那么,水孩儿和纫兰还没有来。”


    那个小丑又蹦过来了,拿一个喇叭“叭”的一声在我耳边一吹,我吓了一跳,那小丑鼓着掌,摆着头,做欢天喜地状,我骂着说:


    “又是你,小俞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小鱼,我是小猫!”那小丑说,接着就“喵喵喵”地连叫了三声,我这才发现,他真的不是小俞,是小张。等我仔细再一研究,原来三剑客都化装成了小丑,不是“三剑客”了,而成了“三小丑”了。我说:


    “你们该化装成三剑客才对!”


    “服装太难找了!”小张说,打量着我,“你很出色,蓝采,比仙女更像仙女。”


    “谢谢你,你也很出色,比小丑更像小丑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哼!”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,“好好地恭维你,你倒挖苦起人来了。你们女孩子就是嘴巴最坏。”


    有个奇怪的人物向我们走过来了。他高大结实,满头乌黑的乱发,穿着件褐色的衣服,从领子到下面钉着些陈旧的金扣子。(天,那件衣服看起来也够陈旧了。)他的面具是特制的,一张土红色宽大的脸,额角宽阔而隆起,下唇比上唇突出,左边下巴上还有个酒窝。一时之间,我有些眩惑,不大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化装,只觉得这张面具“似曾相识”。他停在我面前了,对我深深地一鞠躬,然后一连串地说:


    “我的天使,我的一切,我的我……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,不论我在哪里,你总和我同在……啊!天哪,没有了你是怎样的生活啊!咫尺天涯……我的不朽的爱人,我的思想一齐奔向你……”


    我简直被他这篇话惊呆了,尤其,从他的声音里,我已经听出他是柯梦南。但是,这是什么意思?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?还是他认错了人?我错愕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,而他,还在一口气地说个不停:


    “……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,否则我就活不了,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,永远……永远……”


    我忽然有些明白了,这些句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。我瞪视着他,这服装、这面容、这些句子……我恍然大悟,他装扮的是贝多芬,背诵的是贝多芬写给他的爱人特蕾莎的情书。我该早就猜出来的,他一直最崇拜贝多芬。但是,我又何幸而做特蕾莎!


    “你错了,贝多芬先生,”我对他弯弯腰,“我并不是你的特蕾莎!”


    “我没错,”他含糊地说,“你就是我的特蕾莎,蓝采。”


    大厅里是多热呵,我感到我的脸在面具后面发着烧,我的心脏在不规律地跳动,我的血液在浑身上下奔流,怎样的玩笑!柯梦南!你不该拿我来寻开心呵,我只是个傻气的孩子!很傻很傻的!我无法回答出任何话,我的舌头僵住了,我开始感到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酝酿。还好,有人来打破我们的僵局了!


    那是童话《灰姑娘》里的人物,辛德瑞拉和她的王子,他们双双走到我们面前,端着盛糖果的水晶盘子,于是,不用他们开口,我也知道这是怀冰和谷风。我抓了一把糖,高声地说:


    “恭喜恭喜,辛德瑞拉和她的王子!”


    “也恭喜你们!贝多芬和特蕾莎!”怀冰说,她显然已听到我们刚才的对白。我转开身子,玩笑要开得过分了。一个山地姑娘在对我招手,我跑过去,笑着说:


    “老夫子呢?紫云?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紫云。”她笑得很开心,“我是彤云。”


    “噢,你们姐妹连化装舞会都化装成一个样儿,”我说,“连面具都一样,谁分得出来?”


    “这样才够热闹呀,三个小丑,两个山地姑娘……噢,水孩儿来了,她化装得真可爱,不是吗?”


    水孩儿化装成了白雪公主,和卡通影片里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样的打扮,倒真的惟妙惟肖。接着,纫兰也来了,她化装成中国的古装美人,她本来就带点古典美,这样一装扮,更加袅娜风流了。美玲是歌剧里的蝴蝶夫人,老蔡是阿拉伯酋长……人差不多都到齐了,我们统计了一下,独独缺少了何飞飞。时间已经不早了,我们决定不再等何飞飞,大家把啤酒、果汁、新鲜什锦水果调在一起,加上冰块当作饮料,一齐向谷风和怀冰举杯祝贺。然后,音乐响了,一阕轻快的《维也纳森林的故事》,谷风和怀冰旋进了客厅的中间,大家都纷纷地准备起舞,但是,突然间,全体的人都呆住了。


    先是客厅的门“砰”地大响了一声,接着,从客厅外面一蹦一跳地跑进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来,那是一只兔子和袋鼠的混合物,高矮和人差不多,一身灰灰白白的毛,有两个长长的耳朵和短短的尾巴,还有一个尖尖的,半像老鼠、半像狐狸的嘴巴,嘴巴上还有好长好长的几根胡须呢!


    “好上帝!”小俞首先惊呼了一声,“我打赌这是从非洲丛林地带钻出来的东西!”


    那怪物早已目中无人地、直立着“漫步”到谷风和怀冰的面前,居然还弯腰行了个礼呢,大声地说:


    “祝你们百年好合,白头偕老!”


    “啊呀,我的天,”纫兰低声地说,“是何飞飞呢!”


    “真的是何飞飞,”紫云抽了口冷气,“我简直不能相信,她怎么想得出来的!又打哪儿弄来这样一张皮的呀?”


    怀冰和谷风显然也被面前这个怪物惊呆了,震惊得连舞也忘记跳,好半天,怀冰才吐出一句话来:


    “何飞飞,你这化装的是个什么玩意呀!”


    “这是世界的主人,名叫‘三位一体’。”何飞飞说。


    “三位一体?你指基督教里的圣父、圣子、圣灵吗?”谷风问。


    “才不是呢!所谓三位一体呀,是人、神、兽三位的混合体,这世界不是就由这三位所组成的吗?”


    “你这模样就像人、神、兽的混合体吗?”谷风说,“我看兽味很足,别的两种显然遗传的成分不够呢!”


    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,何飞飞就在笑声中又蹦又跳又骂:


    “胡闹!见鬼!缺德带冒烟!”


    她那副形状,再加上蹦跳的样子,逗得大家捧腹不已。抛开了谷风和怀冰,她跳着一个一个去辨认化装下的面孔,立即,她被那三个小丑所包围了,只听到一片嬉笑怒骂的声音,接着就是那只大袋鼠舞着爪子叫:


    “哎哟,多好玩啊!真骨稽,骨稽得要死掉了!”


    彤云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说:


    “说实话,这可真是骨稽呢!”


    《维也纳森林的故事》被何飞飞扰乱了一阵,现在又重新响了起来,男女主人开始跳舞了。接着,大家一对一对地都纷纷起舞,印第安人和白雪公主,非洲土人和中国古代美女,阿拉伯酋长和蝴蝶夫人,老夫子和山地姑娘……多么奇怪的组合啊!在幽柔的灯光下,在美妙的旋律中,构成多么离奇的一幅画面!我站在那儿,不禁看得出神了!


    有个人走到我面前来,打断了我的“欣赏”:


    “我能不能请你跳舞?我的天使?”


    是化装成贝多芬的柯梦南。我的心跳次数突然增快了。把手伸给了他,我一声不响地跟他滑进了客厅中央。我的脑子有些混混沌沌,混沌得使我无法运转我的舌头,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说话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你使我转了太多的圈圈,我的头昏了!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我比你昏得更厉害,”他很快地说,“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昏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在卖弄外交辞令吗?”我说,又是一个旋转。


    “你认为我在卖弄外交辞令吗?是你真不知道,还是你装不知道?”他的语气有些不稳定。


    “真不知道什么?又装不知道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你是残忍的,蓝采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

    “你应该懂的,”他揽紧我,旋转了又旋转,他的声音急促而带着喘息。“除非你是没有心的。你不要以为你永远默默地坐在一边就逃开了别人的注意,我等待一个对你表白的机会已经很久了。”


    我的心猛跳着。


    “逢场作戏吧!”我含糊地说,“这原是化装舞会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们可以化装外表,但是没有人能化装感情!”他的语气激动了,面具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只看到他那对火灼般的眼睛。我燃烧了,被他的眼睛燃烧,被他的语气燃烧,被那夜的灯光和音乐所燃烧。


    “散会后让我送你回去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你太突然了,”我继续旋转着,“你使我毫无准备。”


    “爱情不需要准备,只需要接受!”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……”我语音模糊而不肯定。


    “别说!”他迅速地打断我。“假如你是要拒绝我,也在散会以后告诉我,现在别说!让我做几小时的梦吧!我的心已经快迸出我的胸腔了,你不知道我一向是多么腼腆的,我必须感谢这个面具,使我有勇气对你诉说。但是,你现在别告诉我什么,好人!”


    那是怎样一种语气,那是怎样一种不容人怀疑的热情!他的呼吸是灼热的,他的手心是滚烫的……我不再说什么,我旋转又旋转……疯狂呵,我的心在整个大厅中飞翔,到这时,我才恍然地自觉,我已经爱了他那么长久,那么长久了。


    音乐停了,他挽着我走向窗前的位子,我坐在那儿,在那种狂热的情绪之下,反而默默无言。音乐又响了,是一支吉特巴,他问了一声:


    “要跳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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