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我悄悄地走开了,那歌词和歌声那么令我激动,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动,我不知怎么竟想流泪,非常想流泪。我独自走向船尾,坐在那儿,呆呆地望着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光,眼睛里湿漉漉的。我的身后,大家仍然围绕着柯梦南问长问短,是一片喜悦的、热情的、激动的喧哗之声。


    然后,柯梦南又开始唱歌了,这次是一支很缠绵、很温柔的歌,他的歌喉很富磁性,咬字也很清楚,唱起来特别动听,歌词中有几句是这样的:


    我曾有数不清的梦,


    每个梦中都有你,


   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,


    每个幻想中都有你,


    我曾几百度祈祷,


    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,


    让我看到你,听到你,得到你,


    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,我的痴迷。


    只是啊,只是——你在哪里?


    我轻轻地拭去了滚落在颊上的一颗泪珠。谁是他歌中的那个“你”?谁是?那该是个幸运儿,该是个值得羡慕,值得嫉妒的人,不是吗?只是啊,只是——她在哪里?


    柯梦南的歌赢得了一片疯狂的掌声,大家的热情都被他勾了起来,大家叫着、喊着、闹着,一直到撑船的老船夫严重地提出抗议,说我们要把船弄翻了。


    那晚接下来的时光都充满了欢愉,充满了热情和喜悦。柯梦南唱出了瘾,何况又有那么多的知音在欣赏,在鼓掌,在期盼,他唱了许多支歌,有现成的,有他自己编的。后来我们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乐天才,除了唱以外,他还会钢琴、吉他和口琴。那晚他唱得非常开心,唱得山都醉了,月都醉了,水都醉了。最后,碧潭的游人都散了,水面上就剩下我们这一组人,我们也唱起来了,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气的歌:


    当我们同在一起,


    在一起,在一起,


    当我们同在一起,


    其快乐无比!


    你对着我笑嘻嘻,


    我对着你笑哈哈,


    当我们同在一起,


    其快乐无比!……


    5


    每次在欢愉的倦游之后回到家里,总对妈妈有种抱歉的情绪,我是那样地怕孤独和寂寞,难道妈妈不怕?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时候,不论多晚,妈妈总在灯下等着,永远是那样一幅画面,书桌上一灯荧荧,妈妈戴着她的近视眼镜,在灯下批改她学生的作业本。一本,一本,又一本,红墨水、笔记簿、教科书,就这样地带走妈妈的岁月,一年,一年,又一年。童年的时期,我是懵懂的,我不大能体会妈妈的寂寞和悲哀。而今,我大了,我虽能体会,却无法弥补妈妈生活里的空虚,甚至于,连多留一点陪伴她的时间都很难,只为了我的自私,世界上没有几个儿女的爱是可以和母亲的爱来对比的。


    “妈!”走进妈的房间,抛下了手提包,我有欢愉后的疲倦。“你在等我?”


    “不,”妈妈望望我,带着股省察的味道。“我有这么多本子要改,反正不能早睡。”


    “等我毕业了,妈就别教书了,我做事来奉养你。”我笑着说。


    “那我做什么呢?”妈淡淡地问,“不做事在家当老废物吗?我可不愿意。”


    “妈是劳苦命,永远闲不下来。”我说,滚倒在妈的床上,慵懒和困倦立即从四肢往身体上爬,眼睛沉重得睁不开来。伸展着双手和双腿,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,那上面有着吊灯的影子,模糊而朦胧。


    “玩得开心吗?”妈走了过来,坐在床边上,摩挲着我的手,深深地望着我。


    “很开心,妈妈。”


    “有知心的男朋友了?”妈不在意似的问,把我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。


    “有。”


    “告诉我。”


    “有好多。”


    “傻瓜!”妈说。


    我跳起来,揽住妈的脖子,亲她,吻她。


    “妈,”我说,“我好爱好爱你,你爱我吗?”


    “傻瓜!”妈又说,“在外面人模人样的,回到家里来就变成只有三岁大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宠的,妈。你惯坏了我,你知道?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


    我坐起来,屈起膝,用手抱住腿,把下巴放在膝盖上,沉思了一会儿,我说:


    “我想我不会恋爱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妈似乎有些吃惊。


    “我梦想得太多,我需要全心全意的关怀。我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很不可能有的人物,是要有深度的,又要风趣的,要是解人的,又不乏味的,而且,还要他是疯狂地爱我的,还要是——有才气的!”


    “太贪了,蓝采。”妈说,“你常玩的那一群里有这样的人吗?”


    “没有——”我忽然顿了一下,真的没有吗?我有点困惑,有点迷茫。“我是说——多半没有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或者也有了?”妈问,凝视着我的脸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妈。”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,为什么?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和安详。“妈,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?”


    “哦,”妈有些意外,仿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击。“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乐。”她停了停,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,她的眼睛里突然飞来两片阴影。好半天,她才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:“蓝采,什么都是不重要的,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乐,只要他是真心爱你,你也真心爱他,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婚姻对象了。记住我一句话,蓝采,婚姻中最忌讳的,是第三者的影子。你的爱人必须整个是你的,你们才可能有幸福,懂吗?”


    “不太懂,妈。”


    妈妈站起身来,走到桌边去翻弄着未改的练习本,没有看我,她轻轻地说:


    “你爸爸心里始终有另外一个女人。”


    我怔住,妈很少和我谈爸爸的事,这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故事。


    “告诉我,妈妈。”


    “你该去睡了。”妈抬起头来,匆匆地说,“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?”


    “但是,告诉我,妈妈,那个女人是谁?”


    妈妈望了望我,欲言又止,我静静地看着她,终于,她说了出来:


    “是你的阿姨,我的亲姐姐。”


    “那他为什么当初不娶她呢?”


    “因为她死了,”妈妈注视着台灯,“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。”


    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,很简单的婚姻悲剧。我呆呆地坐在那儿,妈妈的影子被灯光射在墙上,瘦长而孤独,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,酸酸的,涩涩的。好一会儿,妈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:


    “你怎么还不去睡觉?蓝采?快去吧!”


    我从床上站了起来,顺从地走向门口,到了房门口,我又站住了,回过头来,我问:


    “还有一句话,妈妈,你爱不爱爸爸?”


    妈妈望着我,眼光里有着深刻的悲哀。


    “我如果不爱他,怎会嫁给他呢?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”我愣愣地说,“那你为什么要离婚?”


    “你不懂,蓝采,长期去和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竞争是太苦了,而且,同床异梦的生活比离婚更悲哀。婚姻是不能错的,一开始错了,就再也不能挽回了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妈妈!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?”妈妈忽然醒悟到什么似的说,“干吗一直问个不停?”她探索地研究着我,“你们今晚到哪儿去玩了?还是那个姓谷的家里吗?”


    “你说谷风?不是的,我们到碧潭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玩的?”


    “划船,唱歌。”


    “那——那个谷风,人很风趣吧?”


    “噢!”我叫了起来,“好妈妈,你想到哪儿去了?谷风和怀冰才是一对呢,我打包票他们今年会订婚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那个祖——祖什么?”


    “祖望!”我打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,“他正在追求彤云,不过,紫云好像也蛮喜欢他的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那个瘦瘦的,姓吴的呢?”妈妈挖空心机思索着我们那个圈圈中的名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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