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嗨!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朋友,他是……”祖望一进门就嚷着,接着,他的话就咽住了,诧异地瞪着眼睛说:“怎么,出了命案了吗?”
“何飞飞淘气,”谷风说,“脚又抽筋了!”
“用酒精拭了没有?”祖望问。
“这不就在拭吗?”小魏说。
“用力拉一拉说不定就好了!”小俞说。
“我来抱住她的身子,小俞来拉她的腿。”小何说,存心想讨便宜。
“你敢!”何飞飞大叫,恶狠狠地瞪着小何。“你们三剑客没有一个是好东西!”说着,她咧咧嘴,大概赌输了就够不服气了,腿抽筋又相当难受,再加上被大家嘲笑,她竟然要哭了。水孩儿慌忙揽住她,一迭连声地说:
“别哭呀,可别哭呀,哭了就不好意思了!”
“瞧!”彤云对三剑客躲了跺脚,“就是你们闹的!”
“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,”紫云接了口,紫云和彤云这对姐妹感情出名地好,无论干什么都站在一条阵线上。“人家已经抽筋了你们还要开玩笑!”
“好,好,”小何说,“算我说错了,怎么样?”他看出事态闹严重了,有些紧张,“其实都是小俞不好!”
何飞飞的嘴咧得更厉害了,想哭又不好意思哭,勉勉强强地忍着,大家一面安慰她,一面骂小俞,小俞被骂急了,嚷着说:
“好了,何飞飞,就算我输了,我在地上滚怎么样?”
“要一直滚到大街上。”何飞飞噘着嘴说,小俞这句话对她的安抚作用显然很大。
“这……个……”小俞面有难色,紫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,他痛得大叫了一声,连忙说:“好,好,好,就滚到大街上。”
“好啊!大家作证,你可不许赖!”何飞飞欢呼着,从地上一跃而起,笑嘻嘻地说。她的什么抽筋啦,眼泪啦,都不知去向了。小俞瞪着眼睛喊:“什么?你的抽筋是假的呀!”
我们大家面面相觑,想不到都被何飞飞唬住了,接着,我们就爆发般地大笑了起来,指着何飞飞又笑又骂。而何飞飞呢,她正一脸正经,毫不客气地揪着小俞的衣服,一迭连声地说:“滚!滚!滚!你滚!马上滚!”
“这不行!”小俞气得吹胡子瞪眼睛,“这简直赖皮!”
“你才赖皮呢!”何飞飞喊,“大家都听到你说要滚的,不管!你今天非滚不可!”
“小俞,你就滚吧!”纫兰说,“看样子,你不滚是无法交账了。”
于是,小俞在大家的起哄之下,真的滚了,他用手抱着头,从客厅中一路滚到客厅门口,大家笑得弯腰驼背,气喘不已,何飞飞倒在沙发上喊:
“哎唷!真骨稽!真骨稽得要死掉了。”
小俞从地上跳起来,对何飞飞弯弯腰说:
“小姐,希望有一天你真的抽筋抽死掉才好呢!”
“谢谢你的祝福。”何飞飞也弯弯腰说。
大家又笑了起来。我看看何飞飞,不知道怎么,对于她和小俞的玩笑感到有点不舒服。回过头去,我的眼光无意地接触到一个人,一个陌生的人,他站在那儿,高高的个子,略嫌瘦削的脸庞,有对很深沉的眼睛。他正在微笑,望着这乱成一团的人群微笑,他的笑容里有种感动的、热情的和欣羡的味道。于是,我说:
“祖望,我们忽略了你带来的客人了。”
大家都止住了笑闹,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,望着那个陌生人,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,那个陌生人仿佛成为了一个要人一般,变成大家注意的目标。但是,他站在那儿,有种从容不迫的安详,有份控制全局的力量,他还带着他那个微笑,对大家轻轻地点了点头,说:
“我的名字叫柯梦南,是‘南柯一梦’其中的三个字。”
“南柯一梦?”何飞飞歪了歪头,望着他说,“你一定有个很诗意的,很有学问的爸爸。”
“正相反,”他笑着,笑得很含蓄,“我的父亲是个医生。”
“他一定把人生‘透视’过了,也‘解剖’过了,才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。”我冲口而出地说。
“是吗?”他凝视了我一下,有股深思的神情,“不过,我并不认为如此,他是个好医生,透视和解剖的都是人体,不是人生。”他又微笑了,不知怎么,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丝悲哀的味道。
“天啦,蓝采,”何飞飞打断了我,“你们总不至于要讨论人生吧,那可太杀风景了。我们来玩吧,”她站起来,伸手给柯梦南,“欢迎你加入,柯一梦。”
“不,是柯梦南。”柯梦南更正着。
“柯梦南?”何飞飞耸了耸肩,“好,就算是柯梦南吧,我们也一样欢迎,”她回头望着大家说,“不是吗?”
当然啦。我们是唯恐没有人参加呢!就这样,柯梦南加入了我们。
4
柯梦南是祖望的同学,同校而不同系,祖望学的是文学,柯梦南学的是音乐,两个人所学不同,性格也不同,真不知道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。柯梦南刚到我们这个圈圈里来的时候,和我们并不见得很合得来。他不太爱讲话,总是微笑地坐在一边,静静地望着别人笑和闹,仿佛他只是一个观众,一个与大家无关的人物。何飞飞曾经扮着鬼脸对我说:
“柯梦南这人可以去演侦探片,你看他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,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。”
柯梦南确实有点与众不同,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衣着随便,拖拖拉拉,他总是穿得整整洁洁的。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里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。总之,他和我们之间有段距离,我们都知道他家的经济情况非常好,他又是独子,所以,他的生活态度就过分“上流”了。人的习惯是很难打破的,他无法很快地被我们同化,我们也无法很快地喜欢他,直到有一天,一切都改观了。
那是个月夜,夏天的晚上,城市里燠热得像个大蒸笼。于是,我们一齐跑到碧潭去划船。柯梦南也去了。水面上凉爽极了,月亮又好,有如诗如画的情调。我们包了一条大船,四条小船,一共大约有十五六个人,在水面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。
我们让大船在前面走,四条小船用绳子连在一块儿,只有两边两条船的人负责划,缓缓地跟在后面。月明星稀,桨声打击着水面,声音规律地响着。我们没有喝酒,但是都有了醉意。那模糊的山影,那闪着月光、星光的潭水,那份说不出来的静谧和安详的气氛,我们不知不觉地安静了,不笑了,也不闹了。
就在这时,柯梦南忽然轻轻地吹起口哨来,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,悠长、绵邈,而高低起伏,他吹的是一个陌生的调子,我们都没听过,但是非常悦耳。那晚的月光、山影、树影、船声、桨声,都已经具有魔幻的色彩,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。那么悠雅抑扬,那么宁静潇洒,那么无拘无束。他吹了很久,最后一声长而高亢的音调之后,他停止了。一切都静静的,包括山、树、月光,和我们。没有人说什么,我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口哨,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停止。船走进了一片山的暗影中,船头摇桨的老头子扶着桨睡着了。
不知道静了多久,祖望打破了岑寂,他安安静静地说:
“柯梦南,唱支歌吧!”
柯梦南没有答复,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于是,祖望又说:
“唱一支吧!为了我们。”
他轻轻地哼了起来,哼了几声,他又停了。船篷上悬着一盏灯,是个玻璃罩子,里面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。他抬起头来,凝视着那盏小灯。灯光微弱地映在他的脸上,他的眼睛炯炯地发着光,脸上带着种生动的、易感的神情,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晃,造成一份朦胧的感觉。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望着他,并非期盼他的歌,只是下意识的。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动人,充满了感情,充满了灵性,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温柔。
接着,他就引吭高歌了起来,在这以前,我们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,那支歌我们都没有听过,动人极了,有撼人心魂的力量,一开始就把我们都震慑住了。歌词是这样的:
有人告诉我,
这世界属于我,
在浩瀚的人海中,
我却失落了我。
有人告诉我,
欢乐属于我,
走遍了天涯海角,
所有的笑痕里都没有我。
有人告诉我,
阳光普照着我,
我寻找了又寻找,
阳光下也没有我。
我在何处?何处有我?
谁能告诉我?
我在何处?如何寻觅?
谁能告诉我?
谁能告诉我?
谁能告诉我?
他的歌声里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和冲激的力量,我们都听呆了。最后那一连三声“谁能告诉我?”一声比一声的力量强,一声比一声的声调高亢,那样豪迈,又那样苍凉地在水面荡开来,又在山谷间回荡。我们屏住气息,谁也说不出话来,仿佛他的歌是什么魔法,把我们都禁住了,好半天,无事忙才迸出一声大叫:
“好歌!”
于是,我们都鼓起掌来,叫着、喊着,有一种大发现般的兴奋,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,整个人群都陷在骚动中,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,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后,把柯梦南包围在人群中间。这一场骚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,大家才逐渐安静了。柯梦南摆脱了我们的围绕,一个人走到船头去坐了下来,船已经飘出了山的阴影,而暴露在月光下,他整个人都浴在月光之中,面容有激动后的平静,几乎是一种肃穆的表情。那时,他在我们的眼光中,已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神了。
何飞飞挤到前面去,满脸感动地问:
“谁教你唱这支歌?”
“没有人教我。”柯梦南轻轻地说。
“谁作的词?”紫云问。
“我。”他简单地回答。
“谁作的曲?”何飞飞问。
“也是我。”
大家静了静,有点怀疑,有点不信任,却有更多的崇拜。而他坐在那儿,很安详,很宁静,脸上没有丝毫的骄矜,仿佛他自己作词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。月光在他面庞的凸出部分上镶了一道银边,他浑身都带着感情,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纳不了,而从他的眼底唇边满溢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