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石磊噗哧地笑了,难得的笑!望着我,他说:


    “连参孙也搬不动这样大的石块,这怎么会是搬上来的?这是本来就在山上的,这座山遍布这种大岩石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笑着问。“我以为是人工!”


    “这人可太傻了!”


    穿出谷地,就是那座小小的庙宇了,庙前有一块空地,庙内设着观世音菩萨的神座和拜坛。青烟缭绕,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香。我们走过去,在庙门前伫立片刻,一层无比无比的宁静来到我心里,我在观世音菩萨前面垂眸片刻,石磊问:


    “你干吗?”


    “祷告。”


    “祷告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如果真有神,保佑天下苍生!”我说。


    他看看我,没说什么。


    绕过庙宇旁边的走廊,有个小天井,天井里,三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,一面跳,一面唱着歌谣:


    三轮车,跑得快,


    上面坐个老太太。


    要五毛,给一块,


    你说奇怪不奇怪?


    我掉头看着石磊,学着孩子们的声音说:


    “你说奇怪不奇怪?”


    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。笑完了,他凝视着我,我说:


    “石磊,别再为小凡痛苦了,她如果有知,不会希望你这样,她如果无知,你的痛苦对她也没有帮助,是吗?”


    他深深地望着我,然后,他握住了我的双手。


    “美蘅——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点点头。


    “你是个好女孩,美蘅,”他的脸色平静安详,眼睛深幽明亮。“我不知道大哥从哪把你找来的?”


    “他登报征求,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征求——女秘书?”他微微扬起了眉毛,“这是烟幕弹,对吗?他是为了我,是不?”


    我的脸红了。原来——他什么都知道,他一开始就知道了。我坦白地迎着他的目光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是的,”我说,“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,但是,我留下,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之地,而是——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他打断我,“你看了小凡的日记,你如此善良,又如此热情,我感谢你——留下来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但是——”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释,却又无法解释,也不知道要解释些什么,我碍口地说,“但是——石磊,我——我想——”


    “别说什么,美蘅,”他阻止了我,他发光的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意,“你说得对,我该振作起来了,不为了你,为了——我有那么一个为我处心积虑的好哥哥!”


    我们彼此注视,天知道,我的脸是那样地发着烧,我的心是那样轻快地跳动……这个年轻人!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!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!我们对视良久,然后,都笑了。他拉住我的手:


    “走吧!我们回去!”


    我们回到翡翠巢,已经是灯烛辉煌的时候了。石峰坐在餐厅里等我们吃晚餐,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着我们,从鼻腔里问:


    “你们到哪里去了?”


    “散步,”石磊抢先回答,“一直走到庙里。唔——”他伸展手臂,“外面的空气真好,它使人振作。唔——我饿了!”


    石峰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:


    “很开心?”他特特别别地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”我回复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,“很开心。”


    “晤——”他咬咬嘴唇,突然大声说,“我们一定要等饭冷了才吃吗?”


    我们坐了下来,开始吃饭。


    10


    接着的一个星期,石磊又到学校去上课了,但他一到没课的日子或星期六、星期天,就一定回到翡翠巢来。我们相处得融洽而又愉快,我想,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翡翠巢了。同时,我真的开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记来,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,我从那些零星散乱的文字里,看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想,和中国传统农村的风俗及人情味。那些文稿和诗词都美极了,使人爱不释手。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两兄弟,一个学建筑,一个学外文,却都有极高的中国旧文学修养的原因,他们有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祖父!又在这祖父的熏陶教育下长大,环境和教育对人的影响毕竟是太大了。


    我热衷于这份整理和阅读的工作,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两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谊里,日子就十分容易过去了。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,我也常常阅读到深夜,一天夜里,他捧着一个托盘来敲我的房门,托盘里是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、两个杯子,和糖罐及奶杯。微笑地站在那儿,他说:


    “我看到你的房里还有灯光,我想,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这壶咖啡。”


    我喜悦地开大了房门,他走进来,我们相对而坐,喝着咖啡,谈着天。从他的祖父谈起,他的童年,倪家的白痴孩子,小凡,小磊……然后,是我的童年,我的父亲,母亲,叔父,和我的孤独。咖啡既尽,明月满窗,一屋子的秋,一屋子的夜色。他站起身来告辞,用手扶着门,他深深地望着我,迟迟疑疑地说:


    “美蘅,我——我想,哦——好,再见吧!”


    他猝然地转过身子,大踏步而去。我呢?有片刻的伫立,和一夜的失眠。


    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,我和石磊变得经常去竹林里散步,松林里谈天,或去山上的小庙,求求签,听听尼姑们念经,也都特别喜欢听那暮色里的晚钟和木鱼声。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永远谈的是他的小凡,和他的“大哥”,这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中心人物。小凡的一切,我几乎可以背得出来,至于那位“大哥”呢?


    “大哥在八年前结的婚,”石磊说,我们在一片松林里,他的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,手里拿着一枝松枝,他一面用松枝无意识地扫着地上的落叶,一面说,“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求我的嫂嫂,简直对她如疯如狂,可是,婚后不到一年,就变成了长期的冷战,然后,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,大哥依旧是大哥,只是比以前消沉。嫂嫂呢?她用哥哥的钱,去买自己的快乐。”


    “他们为什么不离婚?”我不经心似的问,用手抱住膝,坐在一块石头上。


    “嫂嫂要哥哥付一笔钱,一笔庞大的数字,大哥并不是没有,但他不甘心,于是就拖着。不过,我看,这问题快解决了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


    “有朋友从美国来信,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对象了,”石磊轻蔑地撇了撇嘴。“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,在纽约有两家中国餐馆,她不会在乎我哥哥的赡养费了,看吧!不到年底,她一定会来办离婚手续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大哥——”我有些碍口地说,“他对你嫂嫂——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了?”


    石磊的眼睛闪了闪,很快地扫了我一眼,他笑笑说:


    “岂但没有感情,有一段长时期,我哥哥憎恶全天下的女人,他说女人全是虚伪的动物,爱情是多变化的晚霞,他既不相信女人,也不相信爱情。他连——”他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蹙,“小凡都不信任。”


    “是么?”我深思地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不过现在——”他突然把话咽住了。


    “现在怎么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不怎么,”他丢掉了手里的松枝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“我们回去吧!”


    我们回到翡翠巢,刚好满天晚霞,映红了客厅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,石峰沉坐在圆形的藤椅里,意态寥落地握着一个高脚的小酒杯,静静地望着我们。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烧,是两簇奇异的火焰。


    这天早上,石磊去学校上课了。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,整个翡翠巢都静悄悄的。那天天气不好,有些阴云密布,风中带着雨意,室内显得阴暗和森冷。从一清早起来,我就有不安的感觉,属于我的第六感,我想。可是,十点钟左右,石峰推开了我的房门,他的脸色沉重,眼神不安而奇怪,用很特别的声调,他说:


    “美蘅,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?”


    “去哪儿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去看小凡。”


    我背脊上有股凉意,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!那个长得像我的女孩!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!我确实想见见她,基于好奇的本能。但是——有什么不对?


    “她——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不知道,医生打电话来,要我去一趟。我想——她不大好了。”


    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。


    “我们去吧!”我们下了楼,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,上了车,车子开出翡翠巢的大花园,驰向石子路,转到柏油路,往下山的方向走。没走多远,车子转向一条岔道,又开始上另一座山。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,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,果然,车行不过半小时,我们到了。


    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,有个很宽大的花园,铺着草皮,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、二层楼的建筑,大约有十几间病房。也是倚山而造,倒是养病的好地方,大门口竖着一块牌子,写着:


    心安精神疗养院


    车子一直开进花园,停在医院门口,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迎接着我们,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,对石峰恭敬地点了点头,说:


    “石先生,我们院长正在等您。”


    我们走进了院长室,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,大概四十岁出头,戴着近视眼镜,整洁而给人好感。石峰担忧地望着他,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,立即问:


    “小凡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噢,石先生,您坐下谈。”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,沉吟地说,“小凡目前没有什么,以病情来论,她在进步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说——”石峰不解地皱起眉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,石先生,”院长深吸了一口烟,“我对小凡的病,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,我一直不死心,像她这种病例,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。近来,小凡确实有了进步,你记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,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,现在呢,她喜欢穿衣服了,也不再撕东西,最可喜的,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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